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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冰火相淬(第3页)

周欣站在方圆的屋里,并没有落座久谈的意思,她连身上的外套都没有解开,她和方圆之间早没有了过去的亲切,因为金葵的进入她一直迁怒方圆,几乎对立到反目成仇的局面。现在,也许一切时过境迁,她再次因为金葵而站在了方圆对面,她告诉方圆她想找到金葵,她和她的事情并没算完!她说:“我猜你应该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在北京,好像只有你一个朋友。”

方圆的回答,冷淡而且简短,他不想多做解释,也没打算询问事由。他简单地告诉周欣:“金葵不在北京,她已经回了云朗。”

周欣似乎并不意外:“能把她家的地址告诉我吗?”

方圆摇头,他回答周欣的口气,前所未有地强硬:“不能!你找她有什么事吗?你们过去的矛盾都是因为高纯,现在高纯已经不在了,你们的怨恨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如果人的灵魂可以不死得话,那么九泉之下的高纯,难道还想看到你们继续打架吗?”

周欣和方圆的态度同样强硬,这符合她的一贯性格,她说:“你不告诉我我一样找得到她!云朗弹丸之地,我会找不到吗?也许你很了解金葵,但你并不了解我。”

方圆低头想了一下,放平了语气,说道:“金葵的父母一向是反对金葵和高纯交朋友的,其实你犯不着找上门去,让她父母再受刺激。因为金葵现在并不住在家里,她把原来高纯在云朗住的一间阁楼租下来了,那间阁楼是她和高纯相识和相爱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高纯在云朗的家。不过我同样不能告诉你,那个地方到底在云朗的哪里。”

周欣沉默了片刻,用一声“再见”冷冷告辞。但方圆叫住了她。他说:“周欣,你也许应该知道,金葵非常恨你!的确,你给了高纯生命,但你也剥夺了金葵的幸福。在她爱的人离开人世以前,她无法见他一面,在高纯去世以后她也没能送别高纯。所以她很你!如果你还是一个善良的人,那就到此为止,就别再去找她的麻烦。”

周欣思索了片刻,转回身来,“好吧,”她说:“我只是想把高纯留给她的一件东西交给她。如果她不想见我,就请你代为转交吧。”

周欣说罢,从身上取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方圆看见,那是一张银行的存折。他满脸疑惑,将存折拿起,打开,他马上明白,这就是人们一直说到的那张存折,那张备受争议的存折。这张存折在高纯起诉后,在法庭调解前,由金葵主动交给了法院。现在存折上的四百万存额分文未动,金葵的户名也未做更改,一切皆如金葵交出时的那样,全都没变。

方圆茫然,他只能用疑惑的目光求解于周欣。那目光没有改变周欣脸上的严肃,但却令她的声调一反寻常的低回。

“高纯去世之前,他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和我说了两句话,那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两句话。我把这两句话,就当做他的临终遗言了。”

方圆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他的第一句话,只有两个字:撤诉。我知道,他不想再告金葵了,虽然他并不知道改房产证和改存折其实不是金葵干的,但他还是不想再告她了。高纯是个念旧的人,他不想和他爱过的人成为冤家。”

周欣沉默了一下,方圆问:“第二句话呢?”

周欣看着桌上那张存折,说:“他说第二句话时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但我可以听得见的,他说:给金葵点钱吧,让她带着我……去跳舞!”

跳舞二字,让方圆鼻子一酸,让他的胸怀之内,突然荡气磅礴。

他用不平静的气息,抖声发问:“他的遗言,只有你一个人听到吗?那你为什么不瞒下来呢。既然你和金葵,你们彼此怨恨,彼此为敌,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么大一笔钱……真的给她?”

周欣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题依然守着高纯,依然在说高纯弥留的一幕。正如方圆所说,那一幕除了天地神灵,只有周欣一人耳闻目睹,她闭口不言,谁又能知?

但她开口说了,至少现在,她把这个本可独吞的秘密,告诉了方圆。她告诉方圆的目的,是要方圆向她的夙敌,做出完整的转达。

她要他告诉金葵,高纯说完那两句话后,就陷入了昏迷,三个小时后,就结束了人生。“但高纯把他的那两句话,把他说这两句话时的那个眼神都留给了我。”周欣的坦白,有点像在自语心声:“我确实想过,我可以不把高纯的这两句话告诉金葵,我可以不把这笔钱交给金葵。你说我夺走了她的幸福,可她也夺走了我的幸福!她很我,我也很她!可我知道高纯是个好人,因为他是好人,所以我才慢慢爱上他了。我爱他,我是他的妻子,所以我没有能力永远不再想起他临走时看我的最后一眼,那个托付的眼神……我没有能力把那个眼神从我的大脑中永远删除,我没有能力把这件事一辈子藏在心里,让它一辈子压住我的良知!”

方圆感动地沉默,他在周欣的背后默默点头,不是对高纯的感叹,还是对周欣的赞许。

他开口说道:“好,我会替你把高纯留下的这份感情转交给金葵,我会把你的心情,转告给金葵。”

周欣慢慢地摇了摇头,她说:“金葵怎么想我,随她去了。你可以告诉她,我陪高纯走完了最后的人生,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对高纯问心无愧。”

与方圆相谈的第二天,早上,周欣由谷子陪着,乘飞机去了铜源,又从铜源乘车去了云朗。在这天下午云朗艺校举行的捐赠仪式上,周欣代表捐赠人高纯,发表了简短的致辞。

台下坐满了学生,每个男孩女孩的脸上,都挂着动人的稚气。周欣的视线在人群中缓缓划过,似乎在下意识地寻找高纯。她果然看到了许许多多高纯的影子,幻化了高纯当年的天真,她由此更加理解高纯为什么那么热爱舞蹈,为什么总想回到这里。这是一个梦想的园地,在这里可以找到青春的愿景和简单的幸福。

麦克风使周欣的致辞在这个破旧但却高大的排练厅里如远方天籁,连周欣自己也相信天上的高纯一定听到了这里的共鸣:“……他是你们的同学,他也在这里学习舞蹈,他和你们一样把舞蹈当做生命。我在你们当中看到他了!站在这里我才明白,只有真正的舞者,才能让他倾心追求,只有真正的舞者,他才会付出真爱!”

台下报以掌声,但周欣的肺腑感触,无人能解。

整整一个下午,周欣都在艺校逗留。捐赠仪式之后,又参观了校区校舍。老师们还带她去了高纯当年的寝室,看了高纯睡过的床铺。那床铺现在的主人,是个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眉眼神气竟与高纯有几分相似。黄昏时周欣离开了学校,鲜花与掌声的迎进送出,虽然表达出礼遇的热烈与隆重,却让周欣隐隐担忧,冥界的高纯会不会反而更加孤独?

西斜的太阳造就了绚丽的晚霞,晚霞描绘出小城独特的美景。高纯说过,云朗的黄昏是最迷人的,周欣在离去之际果然举步流连,不忍转身。

但日落之前她必须离开这座小城,三天之后她将出席在名古屋举办的世界青年艺术使者大奖的颁奖典礼,一切行程都已安排既定。她在云朗的最后一个目的地,是高纯在山坡上的故居。那是一座灰砖砌就的老式楼房,一条蜿蜒的细巷指引捷径,地上的台阶经岁月磨砺光洁如洗,铺敷出小城最早的街衢。高纯曾经描述过他栖居的那间阁楼,周欣印象最深的是与阁楼相连的屋顶天台,说起那个开阔的天台高纯总是心向往之,相信从那里眺望到的黄昏,当可成为一切爱情最浪漫的背景。

那灰色砖楼的楼梯很陡,楼内无窗,光线幽暗。周欣左顾右盼,小心攀援,接近顶楼时她听到了音乐,旋律依稀,耳熟能详。那是高纯最常听的一支曲子,名曰“冰火之恋”。冰与火本不相容,可那支乐曲却和谐宽宏,空灵凄美,偶有淬火般的激越之音,也只觉升华的壮丽,不闻折磨的痛苦。

在这条楼梯的穷途末路,黑暗中忽然露出一线光明。音乐和夕阳都是从那条缝隙中拥挤进来的,映亮了也诗意了木门微敞的半间阁楼。周欣站在阁楼的门口,目光摇过四壁和屋顶,屋里的陈设质朴实用,既像一间学生的宿舍,又有舞者灵秀的心情。床头的一张照片里,年少的高纯四肢张扬飞翔在半空,把他曾有的青春与强健,完美定格于画面正中。阁楼新的主人显然意图保留高纯居住时的原貌,以致连一张自己的照片也未摆入。周欣走进屋内,站在褪色而且粗砺的地板上,凝神倾听隔墙的乐曲。乐曲犹如一条低回婉转的细流,可以洗涤眼中的砂砾和身上的伤口。周欣将斜背的画板取下打开,画板里夹着她的一幅新作,这幅新作记录了一个舞蹈瞬间的精彩,写意了两个舞者永恒的缠绵。舞蹈是流动的油画,油画是凝固的舞蹈。尽管那只是一幅照片的临摹,但周欣还是力图将舞者头上的红巾画出火焰的热度,让一袭漫卷的白纱如高山流水,如冰花散瀑……油画也是音乐,周欣一向这样认为,每个画家对音乐都很信仰,都很敏锐。于是墙外的音乐吸引她走出了阁楼,她推开关不住夕阳的那扇房门,看到了满天的霞光壮丽如虹。这个传说中的屋顶天台比她预想得还要开阔,有点像一个巨大的露天舞台。任何正规的剧场都不可能拥有如此灿烂的天幕,那天幕就是云朗油画般的黄昏。她在这巨大而辉煌的天幕下再次看到了那簇久违的火焰,也看到了她曾经力图画得冰清玉洁的白色纱裙。所不同的是,白纱与红巾都被同一个舞者穿戴,于是冰与火的交融就显得更加难舍。在舞者追风般的旋转中,火的热诚与冰的纯洁相生相伴,彼此依托。周欣没有惊动在红与白之间执迷身心的那位舞者,也没有把这段美丽的舞蹈继续看完,她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天台,离开了这座被落日染红的小楼,和等在楼下的谷子相偕走远。除了那幅摆在阁楼床头的油画,她没有留下任何造访于此的痕迹。这里本来不属于她,尽管她真诚地相信,这里有人间最美的音乐,最炫的舞蹈,最瑰丽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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