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了桥,前面是一尺多宽的草地,走上石阶,那里有一个大天井,天井里种了几株玉兰树,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的路,两旁放了八个绿色的瓷凳,再走上一道石阶就到了那所新近油漆过的楼房,除了瓦,全是朱红色,看起来倒鲜艳夺目。檐下挂了一块匾额,上面三个黑色的隶书大字:“晚香楼”。
觉民在瓷凳上坐下来,抬起头去看楼前祖父亲笔写的匾额。
觉慧一个人在阶上闲步。他望着坐在瓷凳上的哥哥微笑,后来又说:“我们到后面山上去罢。”
“多歇一会儿再说,”觉民坐了下去,就不肯起来,他顺口推辞道。
“也好,那么我到里头去看看,”觉慧说着便推开门进去。里面的字画和陈设,他素来就不注意,只略略望了望,他就转到后面,登了楼梯到上面去了。
楼上原来有人。那是觉新。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人显得很憔悴。
“怎么?大哥,你睡在这儿!一个人,静悄悄的!”觉慧惊愕地叫起来。
觉新睁开眼睛,看了看觉慧,勉强笑道:“我想躲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这几天太累了。在自己房里真没有法子安静,这件事要来找你,那件事也要来找你。今晚上又要熬个通夜,还是趁早休息一会儿,免得到时候支持不住。”
“刚才倩儿在找你,不晓得有什么事情,”觉慧说。
“你没有告诉她我在这儿吧?”觉新连忙问道。
“没有。我没有看见她,就只听见她在你屋里喊你。”
“好,”觉新放心地说,“我晓得一定是四爸喊我去给他办事情,躲过了也好。”
觉慧想,大哥的战略现在改变了。但是他马上又起了一个疑问:像大哥这样地使用战略应付环境敷衍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大哥,你昨晚上吃了不少的酒。你近来爱吃酒,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你的身体并不太好,何苦这样拚命吃酒,吃酒并没有好处!”觉慧想起了这件事便正言规劝他的大哥。他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人。
“你时常笑我的战略,这也就是我的一个战略,”觉新坐起来,苦笑道。“现实压得我太难受了。吃了酒,吃醉了倒觉得日子容易过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我不敢面对生活,我没有勇气。我只好让自己变得糊涂点,可以在遗忘中过日子。”
觉慧痛苦地想道: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懦夫,这还有什么办法?他开始怜悯觉新,过后又同情觉新。他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安慰他的大哥,但是又害怕会引出觉新的更不愉快的话,便住了嘴,打算走下楼去。
“三弟,你不要走,”觉慧被觉新唤住了;觉新正经地说:
“我还有话问你。”
觉慧走回到觉新的面前。觉新望着他,问道:“你看见过梅表姐没有?”
“梅表姐?你怎么晓得她上省来了?”觉慧惊讶地问,他想不到觉新会发出这样的问话。“我没有看见她,琴姐见过的。”
觉新点了点头,说:“我已经看见她了。这是好几天以前的事情,就在商业场里头,在新发祥门口。”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觉慧站在他的面前,不作声,只是望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这个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跟大姨妈一起出来的。大姨妈在铺子里头跟人讲话。
她在店门口看衣料。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她抬起头也看见了我。她似招呼非招呼地点了点头,又把脸向里头看,我跟着她的脸看去,才看见大姨妈在里头。我不敢走近她身边,我只好远远地站着看她。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把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在动,我想她也许要说什么话,谁知道她把头一掉,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进去了,也不再回头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