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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赶路(第1页)

我的祖父曾经告诉我,他一辈子的确经历过很多不幸,其中最大的一桩,就是直到晚年才迎来真正的五谷丰登,相比年轻时的兵荒马乱,来日无多的人间光阴才是最要命的东西。我大致理解他:在他的朋友中,有的是牙齿坏了才第一次吃上苹果,有的是眼睛看不见了儿孙才买来电视机——这世上让人绝望的,总是漫无边际的好东西。

这庸常的人间,在我祖父眼中,不啻是酒醉后的太虚幻境。每次前来武汉,如果没有照相机跟随,他就不愿意出门。

在红楼门前,在长江二桥上,在宝通禅寺的银杏树底下,这城市的无数个地方都留下过他并不显得苍老的身影,每一张照片中的他都在笑着,笑容热烈得与年龄不甚相称,恰与站在他身边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告诫我,不要愁眉苦脸,看看他,去年还写出过“大呼江水变春酒”的句子。他认为,即使放在李白的诗集里也几可乱真;他又告诫我,要向阿拉法特学习,即使死到临头也要若无其事——看,我的亲爱的祖父,仅仅通过一台电视,他便对这世界了解得比我要多得多,就在几天前,在东湖里的一座山峰上,他郑重地告诉我:“超级女声里有内幕!”

这一次,他是负气出门,原因是我父亲不让他做胃镜检查,于是他要来武汉找他的长孙。不料,我也向他表达了和父亲一样的反对,并且一再告诉他:对他这样一个年过九旬的老人来说,每顿饭只喝半斤酒是正常的,他不可能再像八十岁时那样一喝就是八两,而所有做过胃镜检查的人事后回忆起来,无不都是心有余悸,他当然不信,只差说我是不肖子孙。

这欲说还休的一个星期,我的祖父每天都要对我施与小小的折磨,比如他居然要看到电视上出现雪花才肯睡觉,比如每天天一亮就要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很明显,他是在和我赌气。终有一日,趁着我出门,他上楼下楼地跑了一下午,打听遍了所有的邻居,这才确信他这个岁数的人的确不宜做胃镜检查,到了这时候,他还是和我赌气,竟然要拉着我去东湖爬山。

小时候,我每天出门上学之时,他都要对我大吼一声:跑起来呀!于是我就不迭地跑了起来;这么多年之后,爬山的时候,我怎么拦都拦不住,看着他远远地跑到了我的前面,又转身对我吼了一声:跑起来呀!但是,毕竟体力不支,喊了一半他就再也喊不出声来了,想了又想,只能坐在台阶上喘气,害羞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去,和他坐到一起,两个人都在气喘吁吁,小小的战争宣告结束,我们迎来了温情脉脉的时刻。不知道何时起,他变成了个听话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似乎含有满腹委屈,但他已经不用申冤,刹那之间,我全都了如指掌:无论怎么变着法子和我赌气,他其实都是在寻找生机,他只有弄出声响,身边的人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只要他觉得有人注意到他,他就是快乐的;写诗也好,熬夜看电视也罢,这些都是他喝下的药,这么说吧,因为近在眼前的死,我的亲爱的祖父,正在认真而手忙脚乱地生。

与此同时,这些天,我在寻找一个失踪了的朋友,正是他,在八年前告诉我:如果人生非得要有一个目标不可,那么,他的目标就是彻底的失败。

他说到做到,这些年,他辞去了工作,一直没有结婚,偶现江湖也是一闪即逝;半个月之前,他当年的女友在江苏的某条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时候,突然泪流满面,打电话给我,拜托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这下子好了,为了找到他,我一个星期打了比往常一个月还多的电话,参加了好几个形迹可疑的聚会,不断有人宣称知道他的消息,但是,每次当我喝得酩酊大醉从酒吧里出来,他仍然作为一个问题悬在我眼前。应该是在长江边的一间酒吧里吧,我突然有一种错觉:我怀疑我的朋友并未真正离开,说不定,他就躲在酒吧不远的地方打量着我们,就像村上老师的名言,“死并非在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于生之中”。

“向如此更新的世界告别是心酸的,”米沃什说,“他羡慕着,并为自己的怀疑羞愧。”我相信,对于米沃什的话,我的祖父一定深有同感;但是在我的朋友那里,这句话应该反着说,至少应该把心酸换作无谓二字。这么多年,他像一个生活在魏晋或者唐朝的人,我当然不至于将他看作是我们时代的嵇康与孟浩然,但他的确已经将生活看作一个玩笑,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在许多时候成为一个笑料,所谓“梦中做梦最怡情,蝴蝶引人入胜”。是啊,当我们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进入,进入酒吧,进入电视和报纸,另有一个人,他的目标为什么不能是离开、接连不断地离开呢?

言归正传。

好说歹说全都没用,昨晚,在火车站,祖父拒绝了我的护送,一个人坐上了回去的火车,归途中,我突然想起了海子的诗,也想起了我连日来遍寻不见的朋友,正是他当初借给了我海子的诗集。苍茫夜色中,我的祖父和朋友都在人间赶路,上升的上升,下降的下降,坐车的坐车,徒步的徒步。

一如海子所说: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对不起,亲爱的祖父,我可以将你说成一株青稞吗——你听我说,今夜的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把信写给艾米莉

我要说起你了,艾米莉·狄金森。就在昨天,我结束旅行,坐火车回家,在山区小镇寒碜的候车室里,我看见了一个哭泣的中年妇女,还有她沉默的女儿。我并不知晓她们被搁置在了什么样的难处里,但我大致还是能明白中年妇女的哭泣:生而为人,谁能逃脱这些哀恸?无论何时,我们身外的世界里一定有人在流下眼泪,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后来,我和她们一起上了车,几乎算得上是邻座,因此,一路上,中年妇女的痛哭声始终在我耳边萦绕不去,反倒是哀戚的女儿,就像是接受了已经降临的悲苦,确切地生出了不得不的淡定,替母亲擦去眼泪之余,她就靠在窗子边上看书,艾米莉,她读的是你。

假如你是我想象过的那样——你不在阿默斯特的坟墓中,而是就在我的生活里——你应当都看见了:十几年了,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读你,许多次,当我也陷入悲苦,无论是在手术室外,还是在送葬途中,我像救命稻草般攥在手里的,全是你的句子。那么多人,或是轻微的不屑,或是径直的嘲笑,多半都会如此相待于我的十几年读你,但是,如此甚好,我偏要过我的独木桥:最好没有一个人读你,如此,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好。“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然后,把门紧闭。”你早就说过,“她神圣的决定,再不容干预。”

关于我和你的遭逢,它一直都是记忆里最突出的部分:十七岁的暑假,作为一个多年如一日的差生,我对学校生涯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尽管到了后来,机缘转换,我重回了学校,但是,暑假一开始,我还是兴奋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前往一个偏远的税务所,就此成了收农税的临时工。有一回,我路过水库边上的铁匠铺,遇见了铁匠的女儿,这个远近闻名的老姑娘,终日幽闭不出的乡村语文教师,竟然跟我谈起了诗歌,谈论的结果,是因为从来没听说过“艾米莉·狄金森”这个名字,受了她不少奚落,当夜,我就赶回城里,直奔新华书店,买回了印着你名字的三本书,它们是你的诗歌、日记和书信。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八月、青春和桃花源,艾米莉,我接受了你,不不,是我疯魔了你,我带上税票,骑着自行车走村入镇,经过了河渠和簇拥的灌木,经过了果园和月光下的玉米田,你的声音响起了,它们不光是一直在我身体里翻滚却说不出来的话,甚至是眼前万物的画外音,你说:“一颗小石头多么幸福!在不经意的朴素里,把绝对的天命完成。”你还说:“为每一个喜悦的瞬间,我们必须偿以痛苦至极,刺痛和震颤,全都正比于狂喜!”你都看见了:在那荒僻小镇,除了把幽闭不出的老姑娘想象成了你,我只差没把铁匠铺看作尖顶教堂,我也几乎将绵延的菜地都看作了阿默斯特的玫瑰园。

——谁能告诉我,这平常的所见,为什么横添了从未见识过的奇幻和庄严?到头来,我还是要去你的诗歌与书信中寻找答案:“我的伴侣是小山和夕阳,他们全都比人类优越,因为他们懂事,但却并不诉说。”

你知道,我总是在失败,即使是在异国的东京,也没有例外: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走了那么远的路,胆子都被吓破了,这便是我远渡重洋和手足无措的十九岁。总是在下雨,我又总是迷路,而且,不管我还在种满了山毛榉的分梅町住多久,落荒而逃都已经成了定局,接连搬家,签证过期,卖假电话卡混一口饭吃,这些,都成了定局,所以,趁着还有饭吃,我干脆下定决心:不再出公寓一步,画地为牢,再把牢底坐穿,以此证明自己的彻底无用。

但是,慌张和恐惧,全都如影随形,我根本不可能赶走它们,幸亏有了你,艾米莉,一本诗歌,一本书信,一本日记,它们都快被我翻烂了,我恶狠狠地读着它们,就像初入佛门的沙弥,睁眼便有万千勾连,还是赶快将双目紧闭,让经文拷打身体,最好是着火,烧遍五脏六腑,说不定,火焰里还能滋生出些微算得上安慰的谵妄:既然你的孤绝与艰困我能明白少许,那么,是不是说,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样,用书写驱赶疑虑与不安,用书写将自己的一生都圈禁在中意的囚牢里?果能如此,我现在就不用再沦于羞愧,因为那根本就是我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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