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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的红草莓(第2页)

请告诉亲爱的人们:

每夜在梦中,我走着

从北到南的路程……

她回来了,那么艰难地跋涉归来,可仍然在流浪。梦中的故园。她把莫斯科连同自己贡献出来了,反而遭到另一场无边界、无终期的放逐。几年间,她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后来,战争发生了。由于德国军队进逼莫斯科,她带领小穆尔,随大批居民疏散到一个偏僻的小城叶拉布加;为了糊口,又随即返回莫斯科,要求作协在迁往叶拉布加的基金会开设的餐厅里给她一个洗碗工的位置,而结果,仍然遭到拒绝。

剩下的唯有诗篇了。她写,发疯似的写,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逼使她停下来。没有朋友,没有读者,没有社交,没有爱护和同情,连一手抚养成人的小穆尔也瞧不起她,最后竟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面对一个无动于衷的世界,除了沉思,叹息,呼告和哭泣于绵绵无尽的诗行,她将如何安顿自己?

然而,这个六岁便开始写诗的诗人,这个刚满十八岁便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的诗人,这个热爱诗歌甚于热爱生命的诗人,回国之后,只公开发表过一首诗,而且是旧作。

苏维埃政权通过作协把所有的作家和诗人控制起来了。所有的出版机构,所有的报刊书籍,都听命于一个声音。其实,革命本来就意味着强制和统一。哈姆雷特的问题成了人们永远面临的问题:生抑或死?曼杰施坦姆是一种死法,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是另一种死法。至于活着,就必须献出颂歌,连真诚的高尔基也不能保持缄默。无从捉摸的意识形态,借助权力工具而钉子般楔入所有的文化区域:机构,会议,大脑和各种文本。凡寄希望于生存的作家,几乎都无师自通地学会自我调节,以使文字在到达审查机关之前,绝不包含易燃的成分;然后,通过出版,评奖,授勋,形成范式和风气并加以强化,从而彻底排除了个人。

茨维塔耶娃问自己:“在这个小心翼翼的世界中,我对我过分的感情激动该怎么办呢?”

我拒绝在别德拉姆

作非人的蠢物

我拒绝生存

我拒绝和广场的狼

一同嚎叫

她可以对国外的法西斯势力表示愤怒,可是,她能够抗议国内的无所不在的恐怖势力吗?自从走出白俄分子的包围,她一直是苏维埃政权的热烈的拥护者,如今,站在自己的国土上,竟不能抒发国家主人翁的情感了。当她告别了早期的诗风以后,就一直雄心勃勃地试图超越普希金,建立自己的自由辽阔的诗歌王国;的确,这是一个富于激情力量的诗人,她的诗经常裹挟着一股猛烈的风暴,闪耀着电火,发出霹雳般炸裂的声音。但是,如果不是为了歌颂,这种危险的抒情风格还有保持的必要吗?社会已经不容关注,如果不退回到内心深处的堡垒,那比彼得-保罗要塞还要坚固安全的堡垒,她还能到哪里去?……

在即将动身离开巴黎,返回祖国的前夕,诗人对一个朋友说:“我在这里是多余的人,到那里去也是不堪设想的;在这里我没有读者;在那里,尽管可能有成千上万个读者,但我也不能自由呼吸;也就是说,我不能创作和出版诗集……”

敏感的诗人,多虑的诗人,她成了先知了!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

一切神殿对我都无足轻重

一切我都无所谓

一切我都不在乎

这里那里。几十年的辗转奔逐,寥廓的地域和时间都不可能改变一些什么吗?据说,革命是在一种普遍的意义上带来人类的进步和幸福的,难道就不能适用于具体个人?茨维塔耶娃。她已经一无所有。在一个号称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度里,难道连极有限的一点给予,也不能留给自己的同志?

她死了。终于死了。她是把高傲的头颅和正直的颈项伸向亲手编就的绳套里结束自己的,在陌生的叶拉布加。最后一份遗嘱写的是:“小穆尔!原谅我,然而越往后就会越糟。我病得很重,这已经不是我了……我无法再活下去了……我已经陷入绝境。”

这是祖国给予公民的唯一权利。

她使用了这个权利。

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死,茨维塔耶娃这样说:“作为一个人而活,作为一个诗人而死。”关于她的死,爱伦堡认为可以换一个说法,就是:“作为一个诗人而活,作为一个人而死。”确实,她以一个人的死,护卫了一个诗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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