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声嚷道:“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你,我想到的是我那位可怜的主子。”
她把手按在胸口,哭道:“啊!亨利死了!”
我说:“你低声一点儿好不好,死的是那一个。”
我看见她的身体犹如弱柳扶风摇晃不定,也不知道她是胆怯还是痛苦,把身子扭过去盯着地板。太太的沉默令人发憷,我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就说:“这都是不幸的消息,为了全家,你和我都应该勇敢起来。”可她还是缄口不语。我接着又说:“还有凯瑟琳小姐,如果我们不把这事儿处理好,连她长大之后也要蒙羞受辱。”
不知道是想到了孩子还是我直率地用了“蒙羞受辱”这个刺激性很强的词,她终于如梦初醒。我的话音刚落,她就开了腔。那口气声调我以前闻所未闻,仿佛她此刻给压在一座大山下面,拼命挣扎着想卸掉身上的重负,接着她的声音略大了一点。
只听太太低声说:“是打架。不是——”后面那个词没说出来,她就说不下去了。
我说:“我的主子在决斗中光明磊落,是那一位有意犯规,结果才送了命。”
她嚷道:“不是现在!”
我说:“太太,那一位虽然死了,可我心头对他的仇恨之火仍在燃烧。我本应该制止这场斗殴的,可惜胆子太小,我感到很惭愧。不过,当我看见他倒地的时候,如果我对主子的同情之心少那么一分,也就救了他的性命。”
我不知道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不过,她接着又说:“咱家老爷子呢?”
我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她说:“你跟他说话不会像刚才对我那样吧?”
我说:“太太,你就不想想别的什么人!老爷已经包在我身上了。”
她喃喃地说:“别的什么人?”
“你丈夫。”我说,她看着我,脸色十分怪异。我问道,“你打算背对着他?”
她仍然看着我,然后又以手抚胸,说:“不。”
我说:“谢天谢地,你说出了个不字。快去看看,他在厅堂里,跟他说说话——不管说点什么都成,把你的手伸给他,说:‘我都知道了。’——如果你想更礼貌一点。就说:‘请原谅。’”
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坚强一点,发发慈悲。我这就去我丈夫身边。”
我说:“我给你照亮吧。”说着就拿起蜡烛。
“我自己可以摸着去。”她说着,一阵颤抖,看样子是我引起的。
于是我们各走各的路——她下楼梯,厅堂的门口透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则沿着走廊到老爷的房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刚才到一个年轻妇女的卧室里我就那么冒失地闯了进去,现在到一个老头子的门口却停住了脚步,无可奈何地敲了敲门。老爷大约睡得不熟,或者根本就没有睡着,一听到我敲门,马上就招呼我进去。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副老气横秋、面无血色的样子,白天穿着衣服显得很魁梧,这会儿却是又瘦又小,面孔(假发摘下来了)简直像个小孩,他这副模样,以及憔悴的目光中那种大祸临头的预感让我不寒而栗。然而他询问我的来意,声音却是十分平静。我把蜡烛放在椅子上,身子靠着床腿儿,看着他,说:
“杜瑞斯迪老爷,众所周知,我是你们家的佣人。”
他说:“你太客气啦,我们之间不止是主仆关系。你和我儿子那种真诚的友情,我是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哇。”
我回答道:“哦!老爷,我们已经很熟了,不必客套。这里没有生火,我还是直来直去,长话短说。我是个佣人,跟您家的人也算是吃一锅饭的吧。我以一个佣人的身份深更半夜到您面前来求情,请您听我说,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说完了就走。”
老爷说:“麦科拉,我一定洗耳恭听。不论是什么时候,白天也好,晚上也行,我都愿意听。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有原因的。上次你说的那件事就非常合情合理,我还记得。”
我说:“我这次是为了我的主子向你求情,他的为人处世我就不必多说了。他的处境您是再清楚不过的,您也知道他对您的另一个——他遵从您的旨意是多么的宽宏大量。”我这时本想说出大少爷的名字,话到嘴边又纠正了过来:“您知道——您一定知道——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因为太太忍受了多少屈辱。”
老爷像一头长毛狮子似的从床上猛地站起来,大声吼道:“麦科拉先生!”
我接着说:“您刚才说了要听我讲的。我要讲的是您不知道而又应该知道的一件事,那就是他私下里忍受的折磨。您一贯宠爱之至,我在您面前不敢提及的那个人,残酷无情地辱骂了他。恕我直言,嘲笑他——用您对儿女的偏爱之情嘲笑他,说他是雅可布、是傻帽,还一个劲儿地羞辱他,任何人也受不了的。如果你和二少奶奶在场,他立马就变了样。而我的主子还要忍辱负重,对他笑脸相迎。我知道这些内情,好几次我都在场,那真不是人受的气。自从他越洋过海回来之后,这几个月一直是这样,从未间断过,大少爷回家后的第一天晚上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他雅可布。”
老爷挪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要把衣服扔到一边,准备起来。他说:“如果确有其事——”我打断他的话,把手伸给他说:“我是个说谎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