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半夜左右驾车离开小镇的——哈里和德尔芬坐在前座,艾琳和劳莲坐在后座。天空清明,积雪已从树上滑落,但是树下的雪和矗立路边的那些岩石上的雪仍未消融。在一座桥的旁边,哈里停下汽车。
“这儿可以了吧。”
“车停在这里别人看得见的,”艾琳说,“他们说不定会停下来察看我们想干什么的。”
于是他又开动汽车。他们拐进了遇到的第一条乡村小路,在那里大家都下了车,小心翼翼地从路堤上走下来,走不多远,就置身于黑杉树丛之中了。雪面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微爆裂声,虽然下面的土地是松软和潮湿的。劳莲在大衣底下穿的仍然是睡裤,不过艾琳已经让她换上了皮靴。
“这儿行了吧?”艾琳说。
哈里说:“离大路还不算很远。”
“也够远的了。”
那是哈里从原先在干着的那家新闻刊物辞职之后的那一年——他已经腻味透顶,不想再干了。他把这个小镇的一份周报买了下来。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小镇,他家过去在这儿附近一个小湖的岸边有一座夏季别墅,他记得,就是在小镇大街的一家旅馆里,他喝下生平的第一杯啤酒。他和艾琳来到小镇的第一个星期天的夜晚,晚餐就是在旅馆里吃的。
可是酒吧没开门。哈里和艾琳只能喝水了。
“怎么搞的嘛?”艾琳说。
哈里向旅馆老板扬了扬眉毛,这老板同时兼任侍者。
“是因为星期天?”
“没有执照。”老板说话口音很重——而且说话口气像是不太瞧得起人似的。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外加一件开襟羊毛衫、一条裤子,所有的衣服都像是一起长出来的——全都是软绵绵、松皱皱、毛茸茸的,像是他长在外面的一层灰乎乎的易剥落的皮肤,而他的真皮肤则隐藏于下。
“跟老年间大不一样啰。”哈里说,见那人不搭腔,便着手点菜,要了烤牛肉,一人一份。
“倒是挺随便的。”艾琳说。
“欧洲派头嘛,”哈里说,“文化上有差距。他们觉得没有必要任何时候都对人微笑。”他指出餐厅里几十年依然如故的景象——高高的天花板、慢悠悠地转着的吊扇,甚至那幅灰蒙蒙的油画,里面画了一头猎犬,嘴里叼着一只锈黄色羽毛的鸟。
又走进来了别的一些用餐者。是一次家庭聚会。几个小女孩都穿着漆皮鞋,衣裙褶边挺得能刮疼人,还有一个正蹒跚学步的娃娃,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穿的是成套的西服,僵手僵脚的好不难受,此外便是几对父母亲以及这些父母亲的父母亲了——那是一个精神不太能集中的瘦老头和一个坐着轮椅、身上别了朵装饰性假花的老太太。任何一个穿花裙子的婆娘都有四个艾琳那么胖。
“结婚纪念日呢。”哈里悄悄地说。
离开餐厅时他停下脚步,向那家人作了自我介绍,告诉他们,他是报社新来的那个人,要向他们表示自己的祝贺。他希望他们不会在意他记下他们的名字。哈里是个宽脸膛、样子显得很年轻的人,黝黑的脸,浅棕色的头发闪闪发亮。他的一片好意和热情的祝贺使全桌的人都受到了感染——虽然那个少年和那对老夫妻不见得会领受。他问两位老人结婚多少年了,别人告诉他都有六十五个年头了。
“六十五年呀。”哈里喊道,想到有这么久都快站不稳了。他问他可不可以吻新娘,也真的吻了,在她把脸转开去时他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长耳垂。
“现在该由你来吻新郎了。”他对艾琳说,艾琳紧张地微笑着,啄了啄老人的头顶。
哈里问,婚姻这么美满,那么秘诀又是什么呢。
“妈咪说不了话,”胖大女人中的一个回答说,“不过让我来问老爹。”她对准她父亲的耳朵吼道,“问你婚姻这么快乐有什么诀窍呢?”
老人的脸调皮地皱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