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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负屭救我……”她害怕地闭上眼,颤抖唇儿轻喃,字字紮入负屭的心。

“你说了什么?”黑影凑近些想听,得到的是她抓紧身旁一只小木凳使尽全力朝他脑门挥砸的反抗。

她头也不回地逃了,躲进她最熟悉的水中,藏匿在府邸的赏景大池,躲在乱石峰峦、水廊阴影底下,在极寒的池水里,泡着不敢妄动,脸上泪水不止歇,滴滴落下,形成小小涟漪,发白的唇瓣咬得死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半张脸潜在水底,呼吸亦是小口小口。

水廊上,手持火把的奴仆来来回回,伴随着黑影少爷大声喝令搜人的吼叫,直到三日后的深更,她趁府中仆后不再如前两日般密集搜寻她,才爬出花形小窗,跃入小窗紧临的城镇水巷,逃离了那里。

寒冬的水巷,水面上漂凝着浮冰,她孤寂泅行,无力地拨打冷冷河水,吁出的白烟,和入水面笼罩的轻岚。

负屭心中酸得发疼,恨不能将她捞进怀里扞护着。

他希望这一切是假的,只是延维做出来打击他的幻境,而不是她在人界陆路上真实经历过的记忆……

她消失在暮烟之间,负屭步履维艰,动也不能动。

他害怕继续看下去,可是幻境不给他喘息或迟疑的机会,无数的烟,兀自挪移变化,马蹄声,轰隆杂遝,刀剑交错,匡锵作响,弥漫的烟硝,呛入鼻腔,几乎教人窒息,一道道细烟注入他眼前那片空旷之地,成千上万的士兵,面目狰狞地相互叫嚣,像兽,只想撕裂彼此。

战争,人类为权为利为仇为势力所引发的战争。

无止尽的杀戮,漫长的国力耗损,人命的草菅挥霍……最可怕的乱世,便是当杀人如杀只蚂蚁,毫不觉手软,刀剑划开皮肉及削断骨脉时,完全不感到恐惧或罪恶,随处可见死屍,人性已失,怜悯无存,要在这样的世间存活,无论男人或女人都倍觉痛苦难捱。

他看见她与一群妇人窝在麻布棚架底下,喝着清如水的白粥。

她绾起长发,荆钗布裙,薄薄汗湿的脸上沾满尘土,每个身处棚架下的人,神情总带些淡淡苦涩或无奈。冗长艰辛的连年战事,抹煞掉太多值得欢笑之事,坐在棚架右端的年轻少妇,甫成亲不满月余,便送丈夫上战场,迄今两年过去,丈夫生死未卜,她从送离丈夫那天起,就没再笑过;另一个不时捂嘴咳嗽的老婆婆,每一年痛失一名儿子,她本有五子,到最后,仅存她孤伶伶一人,成天喊着求着老天爷把她这条贱命也收回去,她当然更不可能笑。

棚架下的人,都有一段故事,有的还在痴痴等待美好的重逢结局,有的已经注定了伤心绝望的孤独命运。

鱼姬淡淡静思,默然席地而坐,脸上已不复见当初从那座大宅逃出时的惶恐无助。她消瘦许多,憔悴许多,似乎也成长许多,仿佛距她离海上岸,已有好长一段时日。

“真希望他们赶快离开这处小镇,我们这儿还有什么能搜括?能吃的能用的,早搬个精光,农田被马蹄践踏至厮,我们未来靠啥度日都是大问题……”

“刘嫂子,小声点,被士兵听到,你连命都没有。”有人要她噤声,不想因她之故而受牵连。

“留命又有什么用?这种苦日子,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差别,说不准,早死早解脱,晚了,不过是多受挨饿惧怕和日子茫茫无依的折磨至死……”说到心酸处,刘嫂子捂脸哭了出来。“再等下去,也等不到我家那口子回来,小刘哥哥,你再不回来,我也支撑不下去了……”

在场又有多少人支撑得下去呢?

再过一个月,此时待在棚架底下的人,不知又会有多少个倒了下去,被胡乱挖坑掩埋……

“快找地方躲起来!青绥兵在镇外不到一里处,正要杀过来,镇里的黑革兵马上会把小镇当成防守据点,到时我们老百姓又将沦为两军对战下的牺牲品,大家躲起来——”跛脚陈三连滚带爬匆匆来报,棚架下众人惊慌失惜,纷纷走避,可整个小镇又有何处能藏身?

走了一批黄绦军,来了一批黑革兵,现在青绥兵也朝此处驰来,三番雨次的铁蹄蹂躏,这块小小上地,近乎寸草不留,简陋屋舍的门窗,早在第一批士兵强取财物时便被踹破,还来不及修钉重整,新的侵略者又来。

不消片刻,镇外果然来了千百匹骏马,团团包围住小镇,巨大叫嚣搦战声,连屋瓦亦为之撼动震颤。

负屭眼看屋瓦震落灰尘,尘烟上窜,再变成漫天箭雨,倾泄而下,强劲风势伴随羽箭疾驰坠落,一根根羽箭穿过他的身体,碰触到他时变回白烟,侵透出去时再恢复为锋利凶器,射往小小荒镇。

不时传来中箭的哀号,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毛骨耸然的破空声响,不曾停止不来,仿佛要将小镇里所有有性命之物,赶尽杀绝。

“够了!”负屭凛然斥责,连结于双掌的长剑同时挥起,他不要再看见这个幻境,他甚至没有转身的勇气,去看箭雨肆虐过后的惨况!

他扬剑,劈砍困住他的虚幻迷境,剑身划破烟幕,倾落箭雨的苍穹被剑气刷地削开,里头是更多更浓的白雾。

他驰进雾里,扑面迎来的,是飘飘落花,缤纷的粉,洁净的白,鱼姬站在花树底下,捡拾花瓣,准备酿酒工作。他与鱼姬交错而过,她幽幽叹气声,滑入他耳内,他没止下脚步,继续穿透云雾——

酷烈的骄阳,在没有遮蔽物的原野间,大肆投射灼人热息,鱼姬顶着斗笠,为下田工作的农人斟茶备饭,身旁有个老农,正在劝说她嫁给他的小儿子,老农反覆地说着:“姑娘的青春怎堪蹉跎?好不容易前年战火终于停止,开始要过安稳日子,有个男人在身边保护你,总好过你流离失所,没个依靠呐……”她只是笑,轻轻摇头。

负屭想停步,但烟雾反倒强卷着他走,黄叶沙沙,微凉的风,拂落满梢秋意,她跟随几个妇人在河畔掏蛤,妇人说着:

“小鱼,你到咱们这村里应该也有五年了吧?你瞧起来一点都没变,算算今年已该二十好几,有没有看上咱村里哪个少年郎?教书的许先生每回见你就会结巴脸红,我看他很中意你,要不要林婶替你做个媒?”

她仍是摇头,回说她在等人,妇人又道:

“等?该不会是等七、八年前上了战场的男人吧?唉,傻姑娘,能回来早就回来了,不能回来代表着他回不来,你能等他多久?等不到,难道一辈子给这么虚度掉吗?”

负屭没能听到她回答,又来到另一幕另一景,白雪皑皑,已不是掏蛤的祥和小村,她身裹着不厚的裘褐,呵出白烟,忍不住寒意侵袭的颤抖,在一处老旧小草屋前,兀自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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