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头提倡节俭,从皇帝到皇后,逢年过节,有些宴会是能免则免。这两年,嘉惠后卧病,皇城大内更是很久没有办过大宴了。
如今国丧刚过几个月,冬至日,大内官端了木台黑底描金漆的食案到了皇帝面前。案上摆着酱料盘,有酱菜,姜丝还有醋。旁边放置一个装着素饺子的珐琅大碗。说是素饺子,御膳房也花了心思,主料是干菜,有马齿笕,木耳,辅以蘑菇,笋丝,豆腐干和鸡蛋。
大内官递上一双镶金的象牙筷子,裴章执着筷子,神思恍惚了一下。
从前厉王府里,除夕都是吃素饺。那时厉王府的下人不多,他的嘴又挑,沈潆便亲自下厨包饺子,每年变着花样,各种馅儿逗他开心。他最爱吃她包的素饺子,皮薄馅厚,煮出来一个个胖嘟嘟的,好像福娃娃。入宫的头几年,她还是偷偷给他包饺子,冬至或是除夕夜里,命玉屏私下送过来给他。大内官很不赞成,觉得这样不安全,但裴章置若罔闻,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就再没有饺子吃了。
裴章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终究没有人能煮出他喜欢的那个味道了。
“赐到各宫吧。”他拿起茶杯漱口,吐进唾盂里,再用布擦了擦手。
大内官应是,到殿外招了个内侍过来,吩咐御膳房将饺子送到各宫去。大内官抬脚正要回去,在宫门看守的内侍过来禀报:“琼华宫的叶婕妤病得厉害,一直叫皇上的名字,说有些关于显皇后的事想说。御医估摸着熬不过年关了。”
这位叶婕妤是选秀入宫的,出自保定府的平民家庭,相貌平平,不得盛宠,但绣活做得极好。嘉惠后在的时候跟她走得近,她便常绣一些香帕汗巾之类的相赠。
大内官将内侍的话转达给裴章,裴章思忖片刻,起身道:“去琼华宫看看。”
琼华宫其实跟冷宫差不多,在内廷的角落里,住着几个不受宠的美人和婕妤。她们大都是平民出身,家族在朝中毫无势力背景,不过是皇帝为了践行太。祖“后妃率由儒族单门入俪宸极”的遗训。
天子驾临,琼华宫众人慌乱起来,陆续从各个暖阁或是厢房跑出来跪在地上,很快便跪了一地。裴章面无表情地问道:“叶婕妤住在哪里?”
无人敢回答。她们久未见天颜,慑于天威,瑟瑟发抖。
一个妇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后面,东,东边的暖阁。妾身带您去。”
裴章不置可否,大内官道:“前面带路。”
那妇人从地上爬起来,腿一软,又跪到地上,重新爬起来,蹒跚地在前面带路。
不怪她们如此畏惧。天子治内甚严,登基时治过一个私相授受的宫女,叫众人前去围观。那刑法之惨烈,至今想起还叫人毛骨悚然。若不是嘉惠后求情,那宫女估计连个全尸都不会留。
对于她们而言,与其企望那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倒不如好好地活着,度完余生。
东暖阁内四壁都贴着棉布,好似会漏风。地上铺着毡毯,但是残破了几处,还有些药渣,似乎无人打扫。裴章站在门口皱了皱眉,大内官连忙叫内侍铺了新的毯子,他才踏上去。
叶婕妤躺在床上,床边只有一个宫女伺候。宫女发现有人进来,回过头,也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总之先跪下再说。
大内官把她赶出去,叫人去正殿搬了张杌子来给皇帝坐。
裴章坐下,叶婕妤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仿佛不敢相信,颤颤巍巍地要起来。裴章说道:“躺着吧。你有话要跟朕说?”
叶婕妤果然病得厉害,嘴唇没有血色,形容消瘦,看着竟比实际年龄老十几岁。裴章这么说,她也没坚持,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好像说不出话。
裴章扭头,示意大内官去弄水。大内官环顾屋中,哪里有水?又叫身边的内侍出去弄。这琼华宫历来跟冷宫差不多,还有病得重,位份又不低的嫔妃移过来住,向来是宫中人人避而远之的地方。他把叶婕妤的病报给皇帝,不知道他今日就要来,否则还能着人打点打点,省得这样手忙脚乱的。
内侍从别的屋子里弄来热水,跪在床前,喂给叶婕妤。
她喝了水,好像舒服多了,重新睁开浑浊的双目看着皇帝。
“妾身好像梦见嘉惠后了。”她喃喃地说道。
裴章的手在袖子里微微一握,脸上波澜不兴。
“嘉惠后说妾身那傲雪寒梅的香囊绣得好,还赏了妾身一篮子岭南的荔枝。她那人其实最和善,对妾身这样位份低的,也颇为照顾。”叶婕妤一口气说道。
那个香囊裴章见过,至今还挂在长信宫的凤床上。沈潆去世,长信宫的一应物件,除了给她陪葬的,其余的他都下令不准动。
“妾身恐怕快不行了。有些事以前不敢说,现在不说,怕无颜去九泉之下见娘娘。庄妃支取金器的事,是妾身身边的宫女无意中听到蒹葭宫的人说的。妾身不该跑去告诉皇后娘娘,惹得她跟您起了冲突,从而加重病情。妾身有罪。”
这件事裴章早就知道,他不过是为了升徐氏的位份找个借口。哪料到她会发那么大的火,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几乎闹到没办法收场。后来才知道,那时她已经发现玉屏的事,新仇旧恨全发泄出来了。
叶婕妤看着皇帝,眼前只有个模糊的影像,也看不到皇帝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