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总是带着泥土干燥的气息,刮得人脸颊生疼。命运,如同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所有人在轮回中,似乎都有自己既定的出路。有些人分别,有些人也会再度重逢。
裴章已经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他是微服出宫,一路过来,顺便视察民情,沿路都没有暴露身份,所以大同这边根本不知道他的行程,更不知他几时会到达。
他们一行人进了大同城以后,本打算到处看一看。听说今日百姓聚集在府门前,根官府对峙,他便带了人过来。刚好看看这个大同的父母官,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知道这位大同知府是冯淼的堂兄,大概是因为冯淼的关系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这在京城的达官显贵之中,也不算罕见。但他身为皇帝,首要的是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其它一切的私人感情,都得排在后面。
刚才沈潆意外地闯入了他的视野。他对这个女人还留有印象,虽然她是男装打扮,但模样还是当初在靖远侯府时见到的那个样子。当时她连头都没敢抬,应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眼下打个照面,她倒像是认出他的样子?
裴章起疑,跟身边的大内官说了一声,传沈潆过来问话。
沈潆知道避无可避,双腿如同挂了千钧一样,慢腾腾地挪到了裴章的面前。他身上的香还和从前一样,是龙涎香混了松枝,扑面而来的帝王之气。沈潆与他做夫妻时从未怕过他,甚至他当了皇帝以后,她也是想发脾气就发脾气,从不刻意掩藏情绪。
她从前是有几分有恃无恐,觉得那么难的日子他们都过来了,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错了,皇宫可怕,宫里的人更可怕。宫中那几年岁月,教会她最多的,就是在帝王家根本没什么情分可言。
此刻,她不得不戴上面具,假意臣服于他帝王的威严。
大内官见到沈潆直挺挺地站着,皱眉斥道:“大胆,你怎么还不行礼?”
沈潆垂眸,显得很紧张,声音都在打颤:“不是民女不敬,只是不知该行何礼。您不是微服出巡吗?如果民女当街跪下,旁人怕是会起疑吧?”
她说的也有道理,大内官一时无话,只能看向裴章。
裴章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凌厉如刀,然后冷冷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上次在靖远侯府,你同这次一样,始终没有抬头。刚才,你是如何一眼认出我的?”
沈潆没想到他连这种细节都记得,手在袖中狠狠地抖了一下,手心被逼出了汗水。她恭敬却不慌乱地说:“民女并非认识您,而是认出了您身边的这位大人。而且您手上还戴着上次的那枚扳指,所以才知道您的身份。”
她看似回答得小心翼翼,斟字酌句,条理却十分清晰,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裴章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就是她第一次面圣时的镇定。很多地方官员,头次进京述职时,见到他这个皇帝,都会紧张得语无伦次,还出过不少的笑话。她一个平民女子,表现得十分平稳,胆子着实大了点。
但裴章骨子里,并不讨厌这样的大胆。他料想若无过人之处,此女也不会得裴延的青眼有加。
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地问道:“你为何会在大同?”
沈潆知道裴章跟裴延是完全不同的人。裴延可能会因为信任她,而不追究很多漏洞百出的细节,随手就翻了篇。但裴章却是一个非常细致,注重细节,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抓住弱点和破绽的人。沈潆既不能露出破绽,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完美。否则还是会让他生疑。
“因为民女不想跟侯爷分开,便缠着侯爷带民女来了大同。难道这样不行吗?”她口气天真地问道。
裴章承认,这是个很懂得抓住男人心的女人。她此刻说话的口气,又软又绵,完全是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男人就是很吃她这一套。他破天荒地解释道:“大业有军令,女子不得随意出入军营。你在大同,只要不影响靖远侯作战,也不是不行。”
沈潆笑道:“民女知道了,多谢您。以前总觉得您应该是高高在上的,没想到还会为民女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解惑。实在是皇恩浩荡。”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那姣好的容颜就像夜放的昙花,有种夺人心魄的美。裴章低头看着手中的折扇,因为她这几句阿谀奉承的话,稍稍有些不喜。她还是没能逃脱世俗的那一套,因为他的身份,而刻意讨好。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他的妻子。那是这世上大概唯一对他真的人。
她的性情绝不算温柔,长得也不是天姿国色。可裴章跟她过日子时,常被她开朗的笑容击中心房。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者因为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再无人可以代替。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鲜活的,没有因为他是皇帝而改变。
大内官很少看到皇上跟陌生女子说这么多话,还如此兴平气和,惊讶到了极点,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个小女子了不得啊。难怪靖远侯到了战场也要带她在上身边。不过这三两下的功夫,连皇上都给收服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府衙前的局面已经控制住了,百姓逐渐散去。裴延很快发现了裴章和沈潆的身影,着急地几步走了过来。
他刚要下跪,裴章用折扇拖住他的手肘,“微服,不用多礼,我们进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