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靠在床头,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望着窗外逐渐低沉的日色,思绪万千。
奇袭破城后,众人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庆祝一番,苏唐便提着长剑进了帅帐,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长剑直直指着谢清,嗔道:“小舞去哪里了?”
苏唐新月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寒霜,但在寒霜下,又好像还淌着星河的灵动。好像不管什么年纪,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或哭或笑,或闹或凶,苏唐的眼睛永远都带着少女如星如月般的轻灵。
谢清看着指向自己的长剑,顺着长剑又看向那双像开着冬季海棠的眼睛,也顾不得大帅的身份,躬着身子哄着苏唐,慢慢走过去,握着苏唐白玉般的手,欲撤下长剑。
苏唐哪里肯,略一挣脱,长剑横扫,竟使了招“长虹贯日”,身姿矫健之美,携长剑寒霜之盛,离谢清脖颈不过丝毫。
帐中众人哪个不是身手一流之辈,换作别人剑指主帅,剑没拔出,早就被众人夺剑后,当扔垃圾一般随手扔出去。
可此时却是大帅夫人,常言道:“好人莫占夫妻中间。”
这个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帮哪方都不是,万一自己成了攻击对象,又何处说理去?
再见苏唐面若寒霜,皆皆噤若寒蝉。见苏唐长剑提起,众人皆不动声色地撤开一片空地,留给他们夫妻二人对峙的空间。
谢清见长剑离自己脖颈一寸不足,剑上透过来的寒意直让谢清后背冷汗直流。慌忙举起双手呵呵赔笑,向众人使眼色。
仿佛在说:“勤王保驾之功,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谢清见众人不动,直直看向慕齐落,示意“不是你出的主意,快点救主啊!”
慕齐落似察觉目光射来,忙低头看起手中长图,不时摇头皱眉,欲思虑周全一般。
谢清见慕齐落不理,又看向傅明。傅明心有不忍,欲上前说话。
慕齐落心说“哎哟,不好”,忙拉住傅明,林裳见状,赶忙帮手拉住。
“狗日的!”谢清暗骂。
苏唐见众人状,更不耐烦,长剑又送,喝道:“快说!”
谢清最终仍架不住苏唐相逼,只好全盘托出。
苏唐未听一半,早已头昏目眩,摇摇欲坠。其实以苏唐的机智聪明,怎会猜不出谢听舞此时处境堪危。苏唐自抱起谢听舞的时候,就已知道乱世之中,自己和谢清都不敢说可以保存自己,更不说是一襁褓小儿。
经年来,苏唐待谢听舞已如亲弟弟,亲生子一般,甚至犹有过之。但苏唐一路浮沉走来,不知见过多少人家生死离别,多少英雄不遂人愿。在谢清和谢听舞数不清的杳无音讯、生死未卜中,苏唐早已学会告诉自己,“死就死吧,哪有不死人的,我跟他们一块死就好了!”
苏唐早将他们三人的命当成乱世的一笔油墨了,为了这个时代的精彩,该被画上去的时候,她也不会做太多喟然长叹的蠢事。
但令苏唐不敢相信的是,谢听舞的绝路竟是谢清亲手推上去,以一人独挡雁门关外两万雄兵,还不如直接给他把刀,让他自己捅自己来的快。
苏唐那双像永远开着花般的眼睛此时已沁满了泪珠,但没有泪珠流下。她紧紧地盯着谢清,泪雾中又生出了几分怨恨。
谢清见状,赶忙说:“我早已考虑好,如果小舞落在陈默平的手中,我就把城和牢里的张均杰一块给他,把小舞换回来。当时境地实在危急,如果不这样,我们和大军要被包围蚕食。”谢清说完就好像心里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始终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家人。但不知为何,这半月来,他的胸中始终憋着一股莫名的闷气,尽管是此时全部交代清楚,这股气也一直弥留着,清晰感觉得到。
苏唐听完谢清的话,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爱慕的男人,随即冷笑、苦笑。谢清更被苏唐看得心里直发毛,只觉胸中闷气更盛。
“你难道觉得小舞会让自己成为筹码来阻碍你吗?”苏唐说的很慢,像一字一顿一般,却又十分无力。
此言一出,一字一字同利刃一般直插谢清心口,谢清只觉胸中凝塞难舒,脑袋“轰”的一声,顿时眼前一黑,晕厥在地。
谢清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如果只有一个人能知道,那个人也一定是他谢清。
谢听舞绝不会让自己成为谢清的负担,哪怕是曾经的执戟小兵,也从没有让谢清有过任何累赘的感觉。
他知道,但他却不敢让自己想起来。
谢清明白了自己胸中的闷气是什么,他一直和自己说,哪怕谢听舞被俘虏也没关系,陈默平一定会拿谢听舞来和自己换人换城的。如果说两万大军不能生擒一个谢听舞,那更是可笑的事情了。
谢清给了自己一个高尚的安慰,一个可以让自己只差一步便坐拥天下的安慰:
只要挖开了山,他坚信奇袭一定能攻破张均杰的城,这是一定的。
他也知道,只是不让自己想起来,谢听舞除非能让两万余甲都陈尸雁门,否则,谢听舞的最后一口气一定是用来自绝。
他怎么会相信一人能独挡两万兵,还加上一个名将袁雄?
谢清无力地靠在床头,他想怪罪慕齐落,但他再做不到这样的事。谢清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天下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在雨中抱起的孩子会成为他走向乱世顶峰的最大助力,至少在二三年前他都绝不会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