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听舞忽地将手一撑,身子在车厢半空之中不知旋了多少圈,复躺在百晓生腿上的时候,已将身体扭转力道全部卸完。这一躺,百晓生竟察觉不到腿上有任何力量挤压。
谢听舞伸出手替百晓生擦掉迟迟不肯坠下的泪珠,笑道:“别咬啦,再咬破相了,挺英气一个小伙,说不定以后长得比子生兄还好看。”
荀珍道:“不敢在将军面前卖弄皮囊。”
百晓生觉得自己如潮汹涌的痛感瞬间被稀释了许多,他甚至想要笑,他不知道什么叫作流泪时候的笑,他从来不敢,此刻懂了一些。
只是他仍不敢笑,但觉得自己已然安静下来。
荀珍似是累了,顺势一倒,左手枕着脑袋便躺了下来。
荀珍道:“如果你待在长安,那这小鬼在长安就很好。”
谢听舞道:“长安很好,也很无聊。很好的地方总很无聊。我不能待在无聊的地方太久,会很累。”
荀珍同意,又道:“他也不能待在很好又无聊的地方。”
差不多要死的人需要一个很好又无聊的地方,但百晓生属于另一种差不多要死的人
——差不多快要去送死的人。
快要去送死的人不能待在很好又无聊的地方,因为万一他运气不好,喜欢上很好又无聊的地方,那他去送死的时候就不会死得开心惬意。
死得不开心,这件事怎么想,都不会是件好事情。
许多人或许本可以过得很好,但仍不愿意过得很好。也可能是这个原因。
谢听舞道:“所以他有个更好的去处。”
荀珍笑道:“他本来就会有的,在你答应百晓乘风护这个小鬼周全的时候,他就有了。只是你不说,你觉得知道的人太多,再好的去处也会有危险。”
谢听舞道:“是的,不过我没有答应百晓乘风,我是答应了你。”
荀珍断然道:“好,你答应我的。”
谢听舞笑着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把自己的重量放在百晓生的大腿上,但发丝的摩擦之间也让百晓生觉得有些痒,只是百晓生不敢去抓,也不好意思说,他始终想的是自己寄人篱下,应当要谨言慎行。
他认真在听两人的对话,也认真在后悔自己刚才说了太多。
哪怕他只是开了头。
谢听舞道:“如果他知道了这个去处,哪怕他不想说,也只是在安安稳稳的时候不说,或许父亲不会出卖儿子,但有时候人连自己都会出卖。”
荀珍并不否认,只是道:“你不该在小子面前说他老子,他本来对你很有好感。我和他说了半天,都把他惹哭了,你一起来,他就开始忍住不笑。你确实是很有小孩缘。”
荀珍又道:“不知道将军的女人缘怎么样。”
谢听舞本在谈论中又闭上眼,此时又睁开看了眼百晓生。他枕在百晓生细弱的大腿上,只能看到百晓生修长的睫毛和眼中的半片星河。
谢听舞道:“他恐怕自己都这样觉得。你说呢?百晓小哥。”
百晓生不看谁,也不语。
谢听舞叹了口气。
荀珍摇摇头,道:“我想不到有比在你那里更好的地方。”
谢听舞道:“你想知道吗?”
荀珍玩味道:“你会告诉我?”
谢听舞笑道:“我是来帮你的。”
荀珍还是摇摇头,缓缓道:“这并不矛盾。”
谢听舞坐了起来,不管是谁都喜欢睡觉,特别是这样的天气,这样舒服的马车。但不管是谁,都会有睡够的时候,很多人睡够了,就喜欢靠在睡觉的地方,再回味饱尝睡意的余温。
但谢听舞不会,他无论怎样他都是个人,他也会喜欢回味余温,但他习惯不回味了。在角鼓随时会铮鸣,血随时会流,一流就要染红一方土地的时代,不回味,永远是个好习惯。
谢听舞坐靠着车厢,伸手伸脚活动了筋骨。
荀珍不语,他只是静静看着谢听舞。
不止荀珍喜欢静静看着谢听舞,很多人都喜欢。
如果你只是随便看一眼,只要谢听舞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你都可以看到他。等你看到的时候,若你还想继续去端详凝视他,视线就会很突兀地变模糊。你周边的景象是如此的清晰,而谢听舞呢?却像盖上了一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