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敝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想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上数的二层还是下数的二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识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只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就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入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说让我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的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以后的事情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土司太太后来被先解放军进山的胡宗南溃军轮奸。她来到这里不到两年土司就走了。她是草原上一个土千户的女儿,她来自一个有三十六户人,八百牛三百羊的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钦听到二楼左手尽头的房子里传出似哭似笑的尖利的叫声,那声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户纸,莫多仁钦看着楼梯的踏板在脚下像风车叶子一样飞速翻动,看到扑在太太身上用劲的军官紧绷的背部软下去,并慢慢流出鲜血,他一生只三次嗅到过血的臭味,血浸过掉在地上的长刀,受到门槛的阻滞才渐渐盈积。他看到门口出现那只黑洞洞的枪管,把他引向一种难测的恐怖之中,太太从容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头,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袄、白府绸小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光在这个女人身体上涂抹的金光充满了这个房间。太太对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体,动动枪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间。这时,莫多仁钦想是看见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洁的肉体。在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中,居然传来女人纵情的呻吟。他拖着那死尸穿过走廊,把死尸掀进楼梯后的黑暗里。他脑袋越胀越大,越胀越大,终于在他一声大叫中炸开了,是太太用一根浸透了冰水的带子使他的头颅恢复了形状。
想是那声大叫把头颅震裂的缘故吧,夜里太太把他放到那张床上,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没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条条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后同一张毯子盖在土司太太和门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醒,恍惚中老是听到一种红色或无色的液体像女人的哭声一样淅淅沥沥。
太太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她的xx子垂到他下巴上。莫多仁钦永远弄不清楚是不是梦境。
“我娃娃和他妈妈早死了,在我到这老房子看门以前。”
恍惚中他果然看到很久以前已经模糊一团的时间中有一张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变得冰凉。他说:“水。”是太太脸上渐渐浮起的嫌恶神情使他警醒过来。直到下楼梯时他才回想起他和太太所经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顶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凉的铜壶慢慢烧开。从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进了那房间,是暮春时节,楼梯后那具腐烂了大半就上冻的死户又重新散发出臭味。太太的尖叫声使全楼所有空房间的门噼噼啪啪关上又自动开启。轮到她说:“水。”
第三天黎明时分,太太突然抬起头来说:“拖娃娃的腿。”一只沾着黑色血块的腿从妇人两腿中间伸出。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像抓住了残酷捉弄人的命运一样,太太一声尖叫划破了黎明那张灰色玻璃上的时间。阳光水一样飞快流淌,不觉间就流来了黑暗。死去的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掌灯。”
门房点燃一小截牛油蜡烛,还把一片松明插在墙上。
“把我窗纸熏黄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点才好。”
“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