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4年
当汉斯把完成的画像拿到奥斯丁弗莱时,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想起沃尔特以前常说,看着我的脸,小子,当你对我撒谎的时候。
他望着画像的底边,然后让自己的目光慢慢朝上看去。一支鹅毛笔,一把剪刀,几张纸,他的印章在一只小包里,一本墨绿色封面的厚书:封皮上有金色压印,页边也镀了金。汉斯曾要求看过他的圣经,但认为太普通,翻得太旧而没有采用。他在屋子里到处搜索,终于在托马斯•艾弗里的书桌上发现了他所拥有的那本最精致的书。那是僧侣帕乔利的作品,一本关于怎样记账的书,是他在威尼斯的好朋友送给他的。
他看到了画中自己的手,放在面前的书桌上,微握的拳头里有一张纸。看着自己的各个部位,一根一根的手指,仿佛自己被拆散了一般,真是不可思议。汉斯把他的皮肤画得像交际花的皮肤一样细腻,但是他所捕捉的那个动作,那合拢手指的动作,却像屠夫拿起屠宰刀时一样坚定。他戴着红衣主教的绿松石戒指。
他自己也曾有过一枚绿松石戒指,是格利高里出生时丽兹送给他的。是一枚心形的戒指。
他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脸。这比乔在复活节彩蛋上画的强不了多少。汉斯把他围在一个小空间里,用一张沉重的桌子把他限制住。当汉斯画他的时候,他有时间思考,他的思绪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地方,带到了异国他乡。在他的眼睛后面,你无法看到那些思绪的痕迹。
他曾要求在花园里画。汉斯说,仅仅是想到这个就让我冒汗。我们能简单一点儿吗?
他穿着冬装。在那些衣服里面,跟多数男人相比,他似乎是由某种更无法穿透的物质构成,更坚实紧凑。他完全可以穿上盔甲。他预见到可能需要那样的日子。在这个国家以及国外(现在不仅仅是在约克郡),都有那些一见到他就恨不得拿刀子捅他的人。
他想,我怀疑他们能否捅进心脏。国王说过,你是由什么做成的?
他笑了。在画中的自己脸上,没有微笑的痕迹。
“好了。”他快步走进隔壁房间。“你们可以过来看了。”
他们推搡着一拥而进。一阵短暂的、细看慢品的沉默。沉默在继续。爱丽丝说,“他把您画得很胖,舅舅。他没必要这样的。”
理查德说,“正如莱昂纳多向我们表明的那样,一个有弧度的表面更能转移炮弹的力量。”
“我觉得您看上去不像那样,”海伦•巴尔说。“我能看出您的五官很逼真。但您脸上的表情不是那样。”
雷夫说,“不,海伦,他那种表情是留给别人的。”
托马斯•艾弗里说,“皇帝的人来了,他能进来看看吗?”
“一如既往地欢迎他。”
查普伊斯神气十足地走进来。他在画像前站定;凑近一步;重新退开。他的丝绸衣服外面套着貂皮袍子。“亲爱的上帝,”乔安捂着嘴说,“他看上去像一只跳舞的猴子。”
“哦,不,恐怕不对,”尤斯塔西说。“哦,不,不,不,不,不。你那位新教画师这一次没有把握准。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你从来不是独自一人,克伦穆尔,而总是与别人在一起,研究着那些人的面孔,仿佛你自己打算为他们作画。你让别人想的不是‘他长得什么样?’而是‘我长得什么样?’”他迅速走开,又转身回来,似乎想在移动时抓住那种相像性。“不过。瞧那儿,谁也不会愿意反对你的。从这一点看,我觉得汉斯实现了他的目标。”
当格利高里从坎特伯雷回家时,没等他脱去沾有旅途上的泥浆的骑马服,他就一个人把他带进来看画;他想在府里的人见到他儿子之前,先听听他的看法。他说,“你母亲总是说,她看上我不是因为我的长相。当画像送来时,我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是很有虚荣心。我印象中的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离开意大利时的样子。当时你还没有出生。”
格利高里与他并肩而站。他的目光停留在画像上。没有说话。
他意识到儿子比他还要高:当然这没什么。他往旁边站开一步,尽管只是在想象中,用画师的眼光打量着儿子:这孩子皮肤细腻洁白,长着淡褐色的眼睛,身材修长,犹如某座遥远的山区小城里一幅现出湿印的壁画上的二级天使。他想象着他是一位青年侍从,在森林中骑马疾驰而过,黑色的卷发在一圈细小的金色束带下飘动;而他身边的那些年轻人,奥斯丁弗莱的年轻人,头发剪得很短,眼睛像剑尖似的锐利,像斗狗一样变得日益健壮。他想,格利高里就该如此。他完全像我所希望的那样:他的直率,他的文雅,直到考虑成熟才发表见解的那种含蓄和善解人意。他对他产生了满腔的怜爱,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哭出来。
他转向画像。“恐怕马克说得对。”
“马克是谁?”
“一个跟在乔治•博林身后的傻小子,有一次我听见他说我看起来像个杀人犯。”
格利高里说,“您难道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