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都老爷到!”
当司间的持着名帖,高唱传报时,明珠一时弄不明白,“哪位郭都老爷?”他问。
“江南道郭都老爷。”
江南道监察御史不是郭琇吗?明珠始而不信,从而大喜;他曾多次致意,想邀请郭琇一叙,郭琇始终拒绝,不想在这华堂春满,贺客盈门之际,有此大名士不速而至,在他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于是明珠连声道:“请”,降阶亲迎。意气洋洋的郭琇,见了主人,长揖不拜;却故意伸手探袖,仿佛有什么文件要面递似地。
明珠喜动颜色,“足下今日兴致不浅,”他问,“莫非有寿诗见赐?”
“不是,不是!”郭琇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满堂宾客,尽皆注目,都猜不透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只见明珠读不多时,脸色大变,既惊且窘,自然也有怒意,而郭琇却是一脸诡秘的笑容。
“郭琇无礼!应该受罚。”他自己这样说,顺手取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大笑而去。
这是他有意折辱明珠,目的在激励朝士不畏惧权贵的风骨;因为他顾虑到弹劾明珠的奏疏一上,可能会交九卿会议,倘或畏惧威势,瑟缩不言,一片苦心,岂非付之东流?因此,特意出此当面投递弹章的举动,表示权相并不足畏。
这自是大煞风景之事,宾主都觉得万分尴尬;寿筵草草终场,贺客纷纷告辞,偌大场面,片刻之间,冰清鬼冷,明珠退入密室,立即召集心腹会议。都觉得郭琇的奏折,指明事实,十分厉害,可能会惹起不测的天威,当务之急,该去打听皇帝的态度。
皇帝浩叹终日,将郭琇的奏折,看了又看,反复思量,要弄清楚,他所参劾明珠的罪状,可有虚假?
郭琇的奏折中,刊明了“明珠与余国柱背公营私”的事实,计有八款:
一凡阁中票拟,俱由明珠指挥,轻重任意;余国柱承其风旨,即有舛错,同官莫敢驳正。圣明时有诘责,漫无省议。即如陈紫芝之参劾张洪,内并请议处保举之人,上面谕九卿:“宜一体严处”,票拟竞不之及。
这一款是事实。皇帝清楚地记得,当时明珠的复奏,并未提到保举张洴的人;等到自己当面追究,才提出侍郎王遵训等人,保举张氵并不当,一体革职。
一明珠凡奉谕旨,或称其贤,则向彼曰:“由我力荐。”或称其不善,则向彼曰:“上意不测,吾当从容援救。”且任意增添,以示思立威,因而要结群心,挟取货贿。至每日奏事毕,出中左门,满汉部院诸臣及腹心拱立以待,密语移时,上意无不宣露,部院衙门稍有关系之事,必请命而行。
这更是事实。向汤斌索贿,说江苏蠲赋,出于明珠的力量,就是天大的谎话。以此例彼,则窥测意旨,以示思立威,当然是可信的事。至于明珠每天出乾清宫,有许多官员等候在中左门,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事;原以为他是在公事上有所交代,此刻经郭琇说破,皇帝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利用他所预闻的机密,作出卖风云雷雨、招纳权贿的勾当。
皇帝再往下看,郭琇写的是明珠及其党羽,卖官鬻缺的事实:一明珠结连党羽,满洲则佛伦、格斯特,及其族侄如拉塔、锡珠等;汉人之总汇者为余国柱。结为死党、寄以腹心,凡会仪、会推,皆佛伦、格斯特等把持,而国柱更为之囊橐,惟命是听。
一督、抚、藩、大出缺,余国柱等无不辗转贩鬻,必索至满欲而后止。是以督抚等官,遇事剥削,小民柔困,遭遇圣主,爱民如子,而民间犹有未沾足者,皆倩官搜索,以奉私门之所致也。
看到这一款,皇帝不止是生气,而且痛心:“民为邦本”,他即位以来,最重视的就是爱民,民心驯服,乃是天下能够大定的唯一原因,而明珠了解他的苦心,却折消他的德意,以致百姓受惠“犹有未沾足”的。照他这样的做法,只要一脱自己的约束,必定横征暴敛。搞的民怨沸腾,终于萌生乱源。由此看来,明珠真是贼臣?
就这转念间,皇帝已有了决定,但处置轻重,还要再看一看其他的罪状:
一康熙二十三年学道报满之时,应升学道之人,率往论价;九卿选择时,公然承风,缺皆预定。由是学道皆多端取贿,士风文教,周之大坏。
一靳辅与明珠、余国柱,交相勾结,每年康费河银,大半分肥,所提用河官,多出指示,是以极力庇护。当下河初议开时,披以为必委任靳辅,欣然欲行,九卿亦无异词。及上另欲要人。则以于成龙方沐圣眷。必当上旨;而成龙官上臬司,不可以统摄,于是议题奏仍属靳辅,此时未有阻挠议也。及靳辅张大其事,与成龙议不合,始一力阻挠,议由倚托大臣,故敢如此。
这一款引起皇帝绝大的警惕。他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南巡视察河工时,开下河一事,要由安徽臬司于成龙总其成,而归靳辅节制,确是出于明珠的建议。当时还觉得他的话极有道理,谁知暗中另有这样的内幕。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他的傀橱;看来做皇帝要虚己以听,求得一个“明”字,实在甚难。如果再有成见横亘胸中,则耳目所及,无一而非伪饰蒙蔽,从今以后,岂可不格外谨慎?
因此,他对郭琇的奏折,看得更加仔细,每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