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商很像伯父家的管家,在教会皇帝念三字经后,就不再对皇帝的教育产生影响。自皇帝六岁跟从翁同龢师傅读书那天起,王商放弃了理解皇帝。他是一个盲目地爱着主子的奴才。
我让王商带我去毓庆宫。毓庆宫曾是嘉庆皇帝的寝宫,之后,是阿哥们读书的上书房。皇子们大都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毓庆宫藏着许多珍贵的图书。
正殿里没有多余的陈设,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本翻开的《海国图志》。《海国图志》是一套一百卷的大书,皇帝在读最后一卷。卷旁,放着一个音乐盒。王商说,这是皇帝特意留下来的。我坐在皇帝的椅子里,打开音乐盒。从盒子里跳出两个跳舞的西洋娃娃,清脆的音乐也从里面跳出来,两个小娃娃握手,摆动衣裙。我从心底里笑了。这是载湉的礼物。
王商说,皇帝跟从翁师傅,一老一少,在这里读书,学习治理国家的道理,度过了十年光阴,直到皇后和妃嫔入住紫禁城。
大婚就意味着太后归政了。以前两宫太后坐在皇帝身后,而此时,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乾清宫高高的宝座上,俯视着群臣。大臣向他禀报春季的旱情,但是皇帝在想着别的事情,他的眼光从群臣的头顶移转,向上书房望来,他耳边回响着大臣苍老的声音,心里却荡漾着她的笑声。他想,真是个爱笑的女子,像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如此熟悉,却又如此新鲜。大臣奏请皇帝主持天坛祈雨,这是每年例行的仪式,没什么新奇,比祈雨更重要的事,太后会定夺。皇帝端正地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心里想着这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感受。宫里还没有人这样笑过,任何一件事,都会让她笑起来。看见皇帝正襟危坐的样子,她会笑;看他表情严肃咀嚼食物,她会笑;紧锁眉头时,她也会笑。为什么笑呢?皇帝问。我从来不回答这些问题,皇帝越是问我,我便越是发笑。皇帝不再问这个问题了,跟着笑起来。周围的太监也跟着无声地笑了。想到笑,皇帝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向我在的方向望来。
但那不是皇帝的目光。
有人在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
但那不是皇帝。
它们有着明显的区分。
它在我背后散开,一股冷气从尾骨上升。我打了个寒战。是谁?它几乎不是人的目光,站在高处,俯视着,目光锋利,又像一个黑色的洞口,充溢着冰冷的怨气。我猛然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谁在哪儿?”
我向靠窗的一溜长炕望去,炕上摆着金黄色的软垫和炕桌,垫子上空空如也。除了八仙桌和条案下,殿里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只听到鞋子踩在金砖上的咯噔声,除了条案上的书籍,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或是一只动物。大殿里空寂无声。浮云从大殿上空掠过,殿里忽阴忽晴,忽明忽暗。我想我可能没有适应这里的安静。我来到长炕前,王商说以前皇帝常常盘腿坐在这儿看书,而翁师傅则在不远的案子前诵念当天的功课。我在炕沿上坐下来,殿里依然空无一人。但那注视依然在。来自背后,又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我没有回头,有人在逼近我。更近了。我再次猛然回头,还是空旷的大殿。
“来人。”
王商弓着身子,急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在我翻书的时候,他退出了大殿。
“珍小主有何吩咐?”
“毓庆宫留有什么人吗?”
“这个时候,小的们都在宫外站着等候主子吩咐。”
“毓庆宫可有暗室?”
“并无暗室。”
“有人躲在此处,去把他找出来。”
“小主听到了什么动静?”
王商环顾四周。
“并无动静。”
“小主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
“小主,要不您进一炷香吧。”
“为什么?”
“小主第一次来毓庆宫。按宫里的规矩,女人是不能随意进上书房的,小主如果觉得有什么不适的话,奴才以为,怕是惊动了殿神……”
“殿神?”
“殿神掌管着宫殿。太监们要打开一个宫殿大门之前,必然要大喝一声,开殿了,这是为了告诉殿神,让它们藏起来,以免彼此惊吓……”
“每个宫殿都有一个殿神?”
“是。”
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到。
“你现在就喊一声,告诉殿神,让它躲一躲。”
王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珍主子在此,请各位殿神各司其职,不要吓到珍主子。”
我敬了毓庆宫的殿神一炷香。等我起身,那目光,或者说注视,依然在。
它专注,冰冷,像刚刚过去的寒冬。我想躲开它。它不怀好意。那不是人的目光,也不是动物的目光。我本想尽心还原皇帝以前的生活,可皇帝的目光刚投向我就被阻拦。我还想看看毓庆宫的珍版藏书,可它不想我碰这儿的任何一件东西。它窥探我,毫无收敛。我受到冒犯。它既在我身后,又在我眼前。我看不见它。它不欢迎我,至少是这样。而我觉得它肮脏、丑陋、不祥。我在躲闪中离开了。
我出了毓庆宫。我不是有意离开的,我是被推出来的,被它冰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