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提升
他了解自己这个时代,他了解自己这个地区,他现在有钱了。
《先驱者》[1]
于连在主教大堂里发生的那件事以后,一直深深地陷在沉思之中,还没有摆脱出来,一天早上,严厉的皮拉尔神父打发人来叫他。
“夏斯-贝尔纳神父刚写给我一封信称赞您。我对您的表现,总的来说,比较满意。您太不谨慎,甚至太冒失,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一直到现在,您的心是善良的,甚至是高尚的,您的智力是过人的。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一星不容忽视的火花。
“在工作了十五年以后,我到了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了。我的罪过是听任神学院学生有他们的自由意志,以及既没有保护也没有反对您在神功架里对我说起的那个秘密团体。在离开以前,我愿意为您做点什么。如果没有根据在您屋里找到的阿芒达·比内的地址的那次告发,两个月以前我就这么做了,因为您应该得到。我让您当《新旧约》的辅导教师。”
于连不胜感激,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但是他受到一阵更加真实的感情支配。他走到皮拉尔神父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
“这是干什么?”院长生气地叫起来;但是于连的眼睛比他的行动表达出的意思还要多。
皮拉尔神父,就像一个多年来已经不习惯与微妙的感情接触的人那样,诧异地望着他。这种注视的目光暴露了院长的真实心情,他的嗓音变了。
“好吧!我的孩子,是的,我非常喜欢你。上天知道我不是有意如此。我应该是公正的,对任何人既不应该恨,也不应该爱。你的人生道路将是艰辛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使一般人反感的东西。嫉妒和诽谤将缠住你不放。不论天主将你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的同伴们决不会不用憎恨的眼光看你;如果他们假装爱你,那是为了能更有把握地出卖你。对付的办法只有一个:仅仅求助于天主。天主为了惩罚你的自负,让你有必要遭人嫉恨。保持你的品德完美无瑕,这是我能看到的你唯一的办法。只要你以不可战胜的力量紧紧抓住真理不放,你的敌人们迟早总会被挫败的。”
于连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听见过充满友情的声音,我们应该原谅他的一个软弱表现:他泪如雨下。皮拉尔神父向他张开双臂,这一时刻对两个人说来都是十分甜美的。
于连欣喜若狂。这是他得的第一次提升,好处是巨大的。要体会到这种好处有多大,一个人必须被迫地一连过上几个月的,没有一瞬间的孤独清静的生活,还得跟一些至少是讨厌的,大部分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同学直接接触。单单他们的叫喊声就足以使体质很弱的人发狂。这些吃得好、穿得也好的农民,只有在他们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时候,才能把喧闹的快乐表达出来,而且才相信它完全表达出来了。
现在,于连单独一个人,或者几乎是单独一个人用餐,用餐的时间比其余的神学院学生晚一个小时。他有一把花园的钥匙,能够在花园里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散步。
使于连大为吃惊的是,他发现别人不像以前那么恨他了。他本来料想的正相反,憎恨会成倍地增长。不要别人找他谈话的这种藏在内心里的愿望太明显了,给他树立了那么多的敌人,现在不再是一个可笑的高傲表现。在他周围的那些粗俗的人眼里,这是由他地位产生的一种十分正当的自尊感。憎恨明显地减少了,特别是在他那些最年轻的同学中间;他们变成了他的学生,他也十分客气地对待他们。渐渐地他甚至有了一些支持者,叫他马丁·路德变成了不得体的事。
但是把他的朋友和敌人的名字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一切是丑恶的,而且描写得越真实,也就越丑恶。然而这些人是老百姓的道德生活的独一无二的指导者,如果没有他们,老百姓会变得怎么样呢?报纸难道能代替本堂神父吗?
自从于连就任新职以后,神学院院长打定主意,没有第三者在场,决不跟他谈话。这种做法对师生两人说来都是慎重的;但是首先它是个考验。严格的冉森教派教徒皮拉尔的坚定不移的原则是:一个人在您看来有才能吗?那您就设置障碍,阻挠他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东西,阻挠他做正在做的事。如果他的才能是货真价实的,他就一定能够推倒或者绕过遇到的障碍。
打猎的季节到了。富凯想了一个主意,以于连父母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一头鹿和一头野猪。死掉的动物放在厨房和食堂间的过道上。所有的神学院学生去吃饭时都经过那儿看到了。他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看。野猪尽管已经死了,还使最年轻的学生害怕,他们摸摸它的獠牙。连着有一个星期他们不谈别的。
这件礼物把于连的家庭归到社会中应该受到尊敬的那一部分去,给了嫉妒一个致命的打击。他获得了财富使之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优越地位。夏泽尔和那些最优秀的神学院学生主动接近他,几乎当面埋怨他没有把他父母的财产情况告诉他们,害得他们冒对金钱缺乏应有的尊敬的危险。
有过一次征兵,于连作为神学院学生免于应征。这个情况使他万分激动。“瞧,这个时刻就这样永远过去了,换了在二十年前,一种英雄的生活会在这个时刻里为我而开始!”
他单独一个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修围墙的石匠们在谈话。
“喂!该走了,新的征兵开始啦。”
“要是在另外那个人的时代,那就好了;一个石匠可以变成军官,可以变成将军,这种事有过不少。”
“现在你去看看!只有要饭的才去当兵。手上有几个的人都留在家乡。”
“生下来穷的人,一辈子穷,就这回事。”
“啊,听他们说,另外那个人已经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石匠说。
“这是那些大亨这么说的!你没看出,另外那个人叫他们害怕。”
“多么不同啊!在他那个时代干了多少事啊?没想到他的那些元帅把他给出卖了,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叛徒!”
听到这番谈话,于连多少感到了一点安慰。他一边走开,一边叹着气念道:“唯一受到人民深深怀念的国王!”[2]考试的日期到了。于连回答得极为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力图把自己的学问都显示出来。
主考人是著名的德·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委派的。第一天,他们不得不在他们的名单中把于连·索雷尔一再列为第一名,至少也得列为第二名,心里感到十分不快,因为这个于连·索雷尔,有人向他们指出,是皮拉尔神父的宠儿。神学院里不少人打赌说,在考试总成绩的名单上于连一定会名列第一,名列第一的人有和主教大人一同进餐的荣幸。但是在一场考题涉及拉丁教父们的考试结束时,一位狡猾的主考人在向于连提出有关圣哲罗姆以及他对西塞罗[3]的爱好的问题以后,接下来又谈到贺拉斯、维吉尔[4]和其他的几位世俗作家。同学们都不知道,这些作家的许多段落于连都能背出。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根据主考人的反复要求,背诵了好几首贺拉斯的颂歌,并且充满激情地意译出来。在诱他上钩以后,过了二十分钟,主考人忽然一下子脸色改变,严厉地责备他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世俗作品的研究上,脑袋里装满了这些无用的或者有罪的思想。
“我是一个蠢人,先生,您说得对,”于连谦恭地说,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个狡猾的圈套,自己已经上当受骗。
主考人的这条诡计,即使是在神学院里,也被认为是卑鄙的;尽管如此,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还是用他那权势极大的手在于连的名字旁边加上了198这个数目字。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是个精明强悍的人,他如此巧妙地在贝藏松组织了一个圣会网,他的那些送往巴黎的报告使法官、省长,甚至驻防军队的将级军官都感到胆颤心惊。他能够使用这个办法来侮辱他的敌人冉森教派信徒皮拉尔,感到非常高兴。
十年来他最关心的大事就是要把皮拉尔神父从神学院院长的职位上拉下来。这位神父,他自己也遵守他向于连提出的做人准则,他诚恳,虔诚,不搞阴谋诡计,忠于自己的职责。但是上天在愤怒中,给了他这种对侮辱和憎恨特别敏感的胆汁质性格。任何一次针对他而来的侮辱都不会不对他的火热的心灵起到作用。他有上百次恨不得提出辞职,但是上天把他安排在这个岗位上,他相信他在这个岗位上是有用的。“我防止耶稣会教义和偶像崇拜的发展,”他对自己说。
在考试期间,也许有两个月他没有跟于连谈过话,然而他收到宣布考试结果的公函,看见加在他认为是他学校的光荣的这个学生名字旁边的198这个数目字,病了有整整一个星期。对这个性格严厉的人来说,唯一的安慰是把他所能运用的监视方法都集中在于连的身上。使他感到十分高兴的是,他发现于连没有发怒,没有采取报复计划,也没有气馁。
几个星期以后,于连接到一封信,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信上盖着巴黎的邮戳。“德·雷纳尔夫人终于记起了她的诺言,”他想。一位具名保尔·索雷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补充说,如果于连继续研究那些杰出的拉丁作家,取得显著成绩,以后每月将有一笔相同数目的钱送给他。
“这是她,这是她的善心!”于连深受感动地对自己说,“她想安慰我,但是为什么没有一句充满友情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