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拿了罐头刀,吭哧吭哧地打开了第二个锡兵。这是一种个头很大的苹果制作的罐头,里面只盛了三块,就满满当当。我把罐头推到果平面前,说,前期准备我已完成,后面如何操作就看你的了。
果平虽然胃疼,但看到渴望已久的苹果罐头,立刻恢复了活力。她几乎一跃而起,手脚麻利地拿过我的刷牙缸,把我的牙刷牙膏稀里哗啦地倒出来,腾出一个空杯。然后用一把勺子滗着,以防苹果块儿掉出来,倾斜了罐头筒,把苹果罐头汁倒进我的牙缸。她走到炉火前,把火苗拨拉得更旺些,然后把存着半筒苹果块儿的罐头筒炖在炉子上。
窗外是藏北高原呼啸的狂风,屋内是熊熊的炉火。我们无声地注视着火焰上的锡兵,有温暖而甜腻的蒸汽从锡兵的头上冒出来,好像还染着粉红色苹果花的光彩。筒底剩的果汁原本就不多,火力猛攻之下,不一会儿就有了干锅的咝咝声,果香的味道也越发浓烈起来,有点像关东糖,让空气都变得黏起来,仿佛能拉出丝来。我有些焦急,心想再不赶快抢救,马上就要煳锅了。果平依然不慌不忙,取了小勺,轻轻地翻动着筒内的果块儿,上下搅拌着。还不时地以勺为杵,如捣药的玉兔一般用力戳着渐渐柔软的苹果糊……
屋内现在弥漫的空气,已经不完全是苹果的味道,而有了一种略带呛人的烟熏火燎之气。果平扶起锡兵的耳朵(那是我挑开的罐头盖,支棱在一旁),把它放在地上。和屋外荒凉大地连在一起的室内地面,无论炉火怎样燃烧,都顽强地保持着冻土的温度。火热的锡兵一站在上面,立刻像红铁在冰水中淬火,激起团团蒸汽,好像披上了白色的伪装服。等了许久,白雾才袅袅散去。果平把锡兵请上桌面,热情邀我——好了,吃吧。
我说,吃什么?
果平说,烤苹果。
我说,我不吃。这是你辛辛苦苦制出的药啊。
果平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我说,那你就加油吃,这回多吃点,没准儿你的病就去根了。
果平抽着鼻子,被焦煳的苹果所陶醉,见我无心于她的药,也不再谦让,说,那你喝苹果汤吧。
我用刷牙缸子和果平的锡兵碰杯,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响,闷闷的,好像两个聋哑人在拥抱。
那一大缸子罐头苹果汁,只喝得我像一个溺水身亡的人,肚胀如鼓。我非常愤恨果平的粗心大意,她没有把我的刷牙缸子洗干净就草率行事,结果是我的舌头每品尝一次苹果的香气,都顺便领略一回牙膏的怪味。
果平一边用小勺舀着煳苹果,一边心满意足地抚着胸口说,苹果罐头没有我奶奶焐的好吃,但是在这离家万里的地方,能吃上差不多的东西,也就不错了。
我说,你就别说什么好吃难吃的话了。我关心的是,你的病究竟好了没有?
果平说,病?什么病?
我说,你的心口疼啊。
果平一下子开心地笑起来说,你怎么和我奶奶一样好骗呢?我用这个办法,一年里不知从我奶奶手里骗来多少个苹果。真奇怪,那个麦囤就好像是个万宝囊,我怎么吃也吃不尽。但它只听我奶奶的话,有好几次我趁着她不在,自己到里面去摸,就是摸不到。这个谜,我到今天也想不通。
我气愤得大叫,好个果平,馋嘴猫!装得好像!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我躲到一边去看书,不理果平。她在那边闹出许多声响,我看也不看。过了一会儿,我突然闻到了橘子的清香。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想吃橘子走火入魔,鼻子作起怪来,就镇定住自己,不去想它。没想到,橘子的味道越来越强烈,简直好像有一个人在你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种了一大片橘林,把一个奇大无比的蜜橘,像海星一般剥开,让每一瓣挂着橘络的橘肉,花一样盛开……
真有点不可思议。我把一直遮挡在眼前的书本挪开。于是我看到果平把我们的最后一个锡兵打开了,橘瓣在金黄色的橘汁中,像一弯弯初七八的月亮,动荡着,起伏着。
我啼笑皆非,说,果平,今天已经吃得肠胃要爆炸了,你这是何苦?
果平说,你并没有吃多少罐头啊。你听我来算账,刚开始我们每人半筒香蕉罐头,不过是五百克。后来的苹果,你只喝了一些汤,又能有多少?我知道,你特别爱吃橘子罐头,今天我已经吃到了童年时最喜欢吃的东西,我想让你也开心。
说着,果平双手把最后一个锡兵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