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尿苔终于能和霸槽去一趟洛镇了,他感激着霸槽,更感激着田芽。
田芽婚后没有生娃,这和戴花一样,但戴花人长得漂亮,被认为是南瓜蔓上的花,开得越艳的越是谎花,而田芽腿长屁股小,村人说这就不是能生娃的身形。都不生娃,戴花没婆婆,戴花活得还自在,田芽的婆婆一天到黑嘟囔着要抱孙子,田芽就在家里没地位,再勤苦再孝顺仍落不下好。婆婆打腊月起,嘟囔得更厉害,人也一天天消瘦,先以为是茶饭不好,可后来顿顿饭做得稠,也能吃三四碗,仍是瘦,瘦得失了形。生产队安排往地里担粪壅红薯窝子,她已经担不动了粪担,就拿锄头扒拉着给大家装筐,还是站不久,便跪在那里,扒拉扒拉着竟晕倒了。婆当下给她掐人中,喂汤水,说这是病了,这种病古炉村得的人少,以前行运他爷得过,要喝水葱汤才能好。水葱其实不是葱,长得像葱,是水边的一种野草。婆还给田芽交待了水葱汤的做法:每天早晨,把一根水葱剪成二指长的节节在锅里煮,煮一个时辰,打进去两个荷包鸡蛋,等荷包蛋熟了,捞去葱节,把汤和荷包蛋一块吃喝,要连着吃喝两个月。婆婆说:这还是富贵病呀?!田芽说:你就是富贵人儿。婆婆说:富贵他妈个×,都快成绝死鬼呀还富贵?田芽还笑笑的,一听这话,脸刷地也黑了。婆就赶紧说:你胡说啥呢,让田芽给你挖水葱去!推着田芽,低声说:你别说话,她这一病你才要孝顺哩。田芽呼哧呼哧了半会,气顺畅了,出门去挖水葱。
路上碰着看星和迷糊,看星说:你婆婆病好些了没?田芽说:我这去挖水葱呀。看星说:吃啥药都不顶用,你一生娃她就没病了!田芽烦着别人提她生娃的事,说:生谁呀,生迷糊呀?!迷糊说:你说你给我生个小迷糊?田芽说:我怕生出来是四个腿哩!拧着屁股就走了。迷糊想了一会,四个腿的那不是牲畜吗,田芽在骂他,就回了一句:你想给我生我还不要哩,石女日不成!田芽生了一肚子气,在河滩里寻水葱,一边寻一边骂,拿脚踢河滩的石头,把一个脚指头都踢出了血。河滩里的水葱都小,她挖了几棵又都扔了,钻进芦苇园去寻,终于寻到一片水葱,就挖了十几棵,想着拿回去就栽到院里,从芦苇园出来在河滩歇息,还骂着看星和迷糊。
那时正是中午,太阳红红的,河滩上下没有人,芦苇园里鸟在叫,叫着很怪的声。面鱼儿去了河对岸的山根下挖老鸦蒜,那野蒜疙瘩可以在水里泡三天去除麻味能煮锅,他返回时刚过着河,远远看着河滩上坐着一个人,也没在意,等从河里出来,却见那人倒在河滩,把头往沙堆里钻,忙喊:哎,哎!那人还是头往沙堆里钻,就像是有什么力量扼着头往沙堆里戳。走近去,才认清是田芽,鼻子耳朵嘴里都是沙,人昏迷着。面鱼儿扇了田芽几个耳光,田芽醒了,问她咋啦,田芽说她也不知道。
连着了几天,田芽像患了一场大病,人蔫得脖子撑不住了头,村人都说这是遇着鬼了。田芽也到窑场找善人说病,说病的时候,狗尿苔正好也在窑场,他一看田芽的模样,肯定是去不了洛镇卖瓷货,便跑下山找霸槽,霸槽也就带了狗尿苔来见支书。
支书牙床发炎,半个脸都肿了,疼得在屋里转圈圈,当霸槽把田芽中邪的事说了,支书倒训斥说人吃五谷生百疼,田芽病了就病了,怎么是中邪?古炉村有什么邪?我上火牙疼也是中邪了?!一听支书上火牙疼,狗尿苔就到院门外的核桃树上摘了几片叶子,在手里拍拍,让支书夹在裤腰里,又要去长宽家找几颗花椒籽,说花椒籽塞在牙缝里能止疼的。狗尿苔一走,支书说:这碎(骨泉)腿儿倒勤。啥事?霸槽就说了田芽一病,去不了洛镇,他想让狗尿苔跟着一块去。支书沉吟了一会,说:狗尿苔能成?霸槽说:他个头是小,但力气还大,尤其心细,记性好,钱让他管着,别人也想不到他能管钱,倒没人偷的。支书说:我是说他的出身。霸槽说:要破坏也不是他能搞得破坏的。支书也就同意了,但支书却给霸槽说:霸槽,你去镇上次数多,近日镇上没有啥事吧?霸槽说:有啥事?支书说:张书记托人捎了口信……却不说了,嘴里喃喃着: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弄得霸槽莫明其妙了半天。
狗尿苔把花椒籽拿来,得知支书已经同意让他也去卖瓷货,蹦踺了两下,说:爷,支书爷,我给你磕头!支书说:我不兴这个,让你去,你老老实实干,要有个差错,我立马就撤了,还给你开会!狗尿苔头点得像捣米鸡,还要把花椒籽给支书的牙缝里塞,支书说自己来,他还要塞,支书说:你咋是个热沾皮,给我!狗尿苔就把花椒籽给了支书。
当天下午,狗尿苔就帮着霸槽装车,装了二百多个碗,还装了六个缸,把手扶拖拉机开到了霸槽的小木屋门口,霸槽叮咛狗尿苔明日一起来就去洛镇。狗尿苔说:今黑来把货停在这儿安全不?霸槽说:没事。狗尿苔说:有事了你负责?霸槽说:你倒管起我了?!但还是把瓷货又卸下来放到了屋里。狗尿苔能去洛镇卖瓷货,而且他说的话霸槽反正是采纳了,就非常兴奋,急于想把这消息告诉给牛铃,往回走时,半路上遇见了杏开,禁不住颤和和地叫杏开。
杏开从自留地里拔了些菠菜,菠菜根很红,叶子翠绿翠绿的,她站住了,说:要说话,把舌头在嘴里放好!
狗尿苔说:你家有没有粮票,借给我四两粮票?
杏开说:要粮票干啥?
狗尿苔说:我到洛镇卖瓷货呀,中午得在镇上下馆子么!
杏开说:让你卖瓷货?
狗尿苔说:就是!
杏开说:去镇上还下馆子?能拿些黑馍就够你的啦。又问:还有谁?
狗尿苔说:还能有谁,霸槽么。
杏开说:让他卖瓷货,并不是天天去卖,他倒开着拖拉机整天也不沾屋。
三婶站在巷口往这儿望,说:杏开,人家娃来了,你咋磨磨蹭蹭不回去?杏开说:他要来就来么。三婶说:你这死女子,再不敢和大人致气了,听婶话,快回去。杏开说:我还要和狗尿苔说几句话的。三婶说:和他有什么话?!杏开说:这事你不管。三婶叹了一口气,给狗尿苔使眼色让走,狗尿苔偏偏装糊涂,就不走。三婶说:碎髁没眼色!
狗尿苔就问杏开:谁来了?
杏开说:你给霸槽说,我大给我托媒寻了个男的,下河湾的。
狗尿苔说:你找对象啦,啥样子?
杏开却转身走了。
狗尿苔没有把话传给霸槽,他觉得杏开和霸槽既然闹崩了,刀割水洗了,这事还给霸槽传什么话,没事我事,贱呀?这个晚上,他一夜都没睡稳,鸡叫三遍了,心想快眯一会觉了就走,没想这一眯就睡沉了,起来见太阳都照着窗子,便给婆发脾气,嫌不早早叫醒他。婆给他烧了米汤,他不吃,拿了几块红薯面黑馍装在布袋里往公路上跑,跑出院门了,又反身取根火绳挂在脖子上。婆说:去镇上还带火绳?狗尿苔说:你不懂。到了小木屋门口,霸槽已经把那些瓮装在了手扶拖拉机上,狗尿苔赶紧去搬那些碗,猫就站在炕角叫,狗尿苔看着猫,猫洗了一下脸,哦,猫都洗脸哩,他还没洗脸就去洛镇呀?取下挂在墙上的手巾,手巾是湿的,把脸擦了,猫却在说:要,要!狗尿苔说:你也要去?猫说:啊呜!狗尿苔就朝门外喊:把猫也带上吧!门外却是一声:喂,你过来,你过来!狗尿苔端了一磊碗出去,门外的霸槽却是对公路上的一个小伙说话。
狗尿苔不认识这小伙。小伙的脸长,牙也长,在那里转悠,弯腰要折路边的迎春花,听到叫声回过头来。霸槽说:喂,你是下河湾的?小伙说:你认识我?霸槽说:来和杏开认对象的?小伙说:你是谁?霸槽说:认什么对象哩,我告诉你,杏开已经和我睡过了!
狗尿苔立即愤怒了,他明白三婶所说那个娃就是这小伙了,可霸槽怎么就知道呢,是杏开昨晚上来告诉他的,还是听别人说的?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霸槽这样糟践杏开!狗尿苔把一磊碗放下,胸脯鼓鼓地往霸槽和那小伙跟前走,他估计着那小伙绝不会轻饶霸槽的信口胡说,一定会打起来,哼,他们打起来了他也会加入进去,他要用头去顶霸槽,即便霸槽打他,打他个血头羊,他还是要往前顶的。但是,那小伙瓷了一下,站着不动,还在问:你是谁,你是谁?霸槽说:我叫夜霸槽,夜可以不叫爷,叫黑,黑霸槽,你记住!小伙说:你胡说,你胡说!扭头走开。霸槽还在说:她屁股上有个红胎记……。狗尿苔把黑馍布袋砸过去,砸在了霸槽的肩上。
霸槽竟然把黑馍布袋接了,看着狗尿苔,说:行呀,狗尿苔,你也就得这个狠劲!狗尿苔又一下子扑过去,他的头像一个础子,咚,顶在霸槽的腰里,霸槽跌坐在地上。他转身向村子走去,他是在走,不是跑,他不怕霸槽撵上来打他,走得怒气冲冲,他是光头,如果留头发,头发一根根都立起来了。
霸槽坐在地上没有起来,把黑馍布袋打开了,说:嘿,馍黑是黑,蒸得虚么!拿了一块吃起来,朝狗尿苔说:你不去洛镇啦?
狗尿苔又停下来,想了想,返回来,他不能不去洛镇。他进小木屋又搬那些碗,一磊一磊全搬出来,说:我为啥不去?是支书派我去洛镇的,为啥不去?!霸槽从地上站起来了,从布袋里又拿出一块黑馍要吃,却又放进了布袋,把布袋要给狗尿苔,狗尿苔没有理,霸槽把布袋挂在后车厢上了,嘿嘿地笑。笑吧,笑也不理,狗尿苔坐上了车厢,他没有说:开车吧!也没有看霸槽,眼睛却盯得大大的。霸槽又笑了一声,手扶拖拉机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