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尿苔在村里跑了一圈,没有找着霸槽,出了一身水。在树下坐着打草鞋的跟后叫他,他就过去了。水渠工地上停了工,跟后没了事,把鞋耙子拿到树下来编鞋,树荫不停移动,他也跟前树荫移,已经从树左边移到树右边了,说:天咋这闷热的,浑身像是有筛子眼,汗出得不断!你疯跑啥哩,热得还不燥?!狗尿苔说:不燥,你把唾沫往xx头头上抹些,心里就不燥了。跟后瞪了狗尿苔一眼,以为说诓话。狗尿苔没有笑,脸定得平平的,他觉得他是瞎女的干大,和跟后就是亲家,哥儿们兄弟,他说:真的,你试试。跟后把手指蘸了唾沫往衣服里的xx头上抹,果然一股凉气。狗尿苔说:人都到支书家告状了,你咋没去?跟后说:我去做啥,天坍下来有高个子哩,我去做啥?!狗尿苔说:那你见没见到霸槽?跟后说:你一会去支书家,一会又找霸槽,狗尿苔,咱屁股底下有屎哩,咱别两头蹭呀!又说:这话是我对你好才说的。狗尿苔说:我知道。是支书要我叫霸槽哩。跟后说:刚才我看见他带着善人去水皮家了。狗尿苔说:带的善人,善人没啥事吧?
黄生生在八成家房上砸屋脊,下来时从院墙上往下跳,崴了脚,水皮背了去他家,霸槽就叫了善人。善人当然是一叫就到,查看了伤情说没有伤着骨头,用热手巾敷一敷,歇上一半天就好了。水皮妈便烧水,善人在铜脸盆里换着泡湿的毛巾给黄生生敷。黄生生脚疼呢,嘴却闲不住,和水皮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屋里还有秃子金迷糊开石几个人,霸槽在那里洗脸,一盆水哗啦啦溅得只有半盆,还叫开石用瓢再舀水给他头浇。狗尿苔去了后,一时给霸槽传不了话,秃子金迷糊开石没有和他说话,他也不愿意和他们说话,就站在一边看着黄生生和水皮的嘴,嘴多亏不是瓦片,要不早烂了。水皮说:整个州河八十里上下的五个盆地,有的盆地或许美丽,有的盆地或许富饶,唯独古炉村这个盆地里美丽富饶。黄生生说:不可能!你省城都没去过,你是一孔之明,井蛙之见,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富饶,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美丽!水皮说:你老家是哪儿人?黄生生说:县北边。水皮说:哦,我们这儿人称南山猴,你们那儿人称北山狼,你到过黄花岭吗,黄花岭是分水岭,北边的水流到黄河去,南边的水流到长江,古炉村是长江流域,站在州河里尿一泡,尿就流到上海去了。黄生生说:不可能!你知道上海在什么地方?水皮当然没去过上海,就又说:我去过你们北边,北边的房子都是墙高檐短,瓦是黑的,屋脊上没有砖雕泥塑,一律涂着白灰。我们这儿的房子还是结实耐用。黄生生说:结实耐用那不可能!水皮说:但比你们那儿的房子造型壮观么。黄生生说:不就是多些砖饰泥塑,四旧么,一砸还有啥壮观的?房子砸了那些砖饰泥塑好比人没了耳朵眉毛和鼻子,没了耳朵眉毛和鼻子的脑袋就是个葫芦,就是个毬!水皮说:这还不是你让砸的。黄生生说:不是我要砸的,是文化大革命要你们砸的。没话说了吧?水皮妈说:水皮你说不过他,他捂住半个嘴你也说不过他,我给你们做一顿拌汤疙瘩吃。水皮说:我妈做的拌汤疙瘩那是天下最好吃的饭了!黄生生说:不可能,天下做拌汤疙瘩最好吃的是我妈!水皮妈脸上就没了光彩,还说:你将就吃,将就吃。黄生生说:有黄豆了就再煮些黄豆,黄豆……
黄生生突然不说了,拿眼睛往门脑上的暗窗看,暗窗沿站着三只麻雀,叽叽喳喳也在说话。狗尿苔就插了话,说:麻雀在说吹吹吹,胡吹么!大家都笑了,开石说:以前我听过说玄话,说的是竹竿上边顶老碗,老碗里边盖牛圈,牛圈里两个犍牛正牴战。狗尿苔以为开石在嘲笑他,说:真的麻雀在说吹么吹么。黄生生却嘘地一声,不让大家说话,抓起一个笤帚猛地打上去,一个麻雀就掉下来。狗尿苔立即过去捡了,麻雀并没有死,扑棱着翅膀。水皮说:打得准,我曾经一挥手抓住过苍蝇。黄生生说:不可能!你给我打一个麻雀下来?!拿过来,拿过来。狗尿苔把麻雀给黄生生,黄生生却把一个柴棍儿捅进了麻雀的屁股里,像是古炉村人插了柴筷子烤包谷棒子,竟然也就在火堆上燎。麻雀还在动着,羽毛燎着了,还在燎,燎到黑了颜色气,就转着柴棍儿啃着吃麻雀肉。他这一举动看得所有人都呆了,善人不换湿毛巾了,狗尿苔叫了一下。黄生生说:叫啥哩?你们不吃麻雀肉,麻雀肉好吃哩!继续转着柴棍儿啃,他那吹火嘴暴着牙齿,啃得仔细又迅速,一会儿就将麻雀啃得只剩下一疙瘩内脏。善人不敷湿毛巾了,起身去厕所,连开石和秃子金也咧着嘴往出走。黄生生说:狗尿苔,你寻个竹眉儿,我剔剔牙。狗尿苔却给霸槽招手,霸槽问啥事,狗尿苔拉他到门外了,说:黄生生就这样吃麻雀,这不是人么。霸槽说:我也没见过这样吃肉的,啥事?狗尿苔说:支书让我来叫你呢。霸槽说:叫我?你回话说,我忙着哩!狗尿苔说:支书叫你哩,你还忙着?霸槽说:为啥他叫我,我就不能忙着?!
狗尿苔没能叫动霸槽,狗尿苔也就不敢去给支书回话。但是,霸槽晚上去见了支书,他之所以选择晚上去,他要提醒着支书:不是你要我来我就来,而是我想来了我才来的。他并没有问支书有什么事,开口就提出村里应该给黄生生解决吃饭问题,老在他那儿吃,他已经负担不起了,该实行像镇干部县干部下乡那样到各家吃派饭。如果不能吃派饭,村里就拨些粮给他,他做饭给黄生生吃,柴禾他不用村里解决。支书不同意,说这没有先例,镇上县上干部下乡,那是先有文件下来的,黄生生来古炉村,他没有收到任何文件,如果给派饭或拨粮,那谁都可以来要吃派饭和拨粮了,粮食这么缺贵的,他不敢违法乱纪。霸槽就变了脸吵起来,还拍了桌子。支书从来没人敢对他拍桌子,即便上次,他阻止霸槽在牛圈棚地上挖坑,霸槽也没敢拍桌子。他说:你给我拍桌子?!霸槽说:这是你逼着我拍桌子么,如果黄生生饿死在古炉村,后果你得负责!支书哼哼地笑了两下,却软了口气说:霸槽呀,黄生生吃了你几天饭你负担不起了,让黄生生吃别人的饭,别人就负担得起了?你要是支书,我让你给一个外村人管饭分粮,你咋处理?你霸槽不出工就不出工,你要出去钉鞋就钉鞋,你不交提成款,也就不交,我饶过你了没?饶了!因为你毕竟是古炉村人。可黄生生他不是古炉村人么,我不反对他搞文化大革命,他做啥事我都受了,这些天你们破四旧,村人都起了吼声,你还要给他管饭拨粮,这我没这个权力。要么,明日再开个社员会,社员们说管饭拨粮,我立马安排管饭拨粮,你说呢?霸槽说:那就开社员会,这会上我要讲话。支书说:行,行,我召集人,会上我一句不说。
送走了霸槽,支书就到了满盆家,又让杏开去把磨子、灶火叫来,支书把霸槽要求给黄生生派饭或拨粮的事说了,满盆磨子灶火齐口骂:狗日的,砸了那么多姓朱人的屋脊,还没寻他的事哩,他还要派饭拨粮?!灶火的意思是明日根本用不着开会,你支书太软了,怎么能允许开会,如果会上霸槽一煽火,即便有姓朱的反对,但还有那么多姓夜的,姓夜的人家大多没被砸过房,要同意了怎么办?支书说:这不是我软,我什么时候软过?对待霸槽硬不得呀,他是上无老下无少光棍一条,我呢,是支书,得顾着一村人啊!大家一时都不说话了。满盆在炕上坐了一会,坐不了,就躺下,说:既然都这样了,那还说啥呢,明日就等着开会吧。磨子说:那把我叫来做啥?屋里热得蒸笼一样,我到打麦场上睡觉呀!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拿烟袋包了在烟锅杆子上缠,准备着走人。灶火说:你走,咱都走,姓朱的就是些软柿子,让人家捏吧!磨子说:谁是软柿子?灶火说:支书是软柿子,你比支书还软,软得稀溜哩!磨子说:你硬,你只会门背后硬,人家砸你房哩你昨不硬?!灶火说:不是我媳妇死抱住了我,看我卸得了狗日的腿?!支书说:吵啥的!就不会坐下来商量商量事?磨子你要走呀?磨子没言传,把缠着的烟袋包儿又解下来在烟锅里装上烟,凑近炕头墙上的煤油灯去点火,烟锅却把灯芯子撞灭了,屋里一片漆黑,窗口外的月光在炕上跌出一个白色方块。满盆喊杏开把火柴拿来,杏开在厦子屋她的房间里坐着纳鞋底,听见喊叫,拿了火柴上来。支书在黑暗里说:我思量了,如果仅仅说谁家房子砸了,谁家房子没砸,或许姓夜的人家还向着霸槽,可派饭拨粮,这是向每个人嘴里掏食,恐怕就没人愿意干了。满盆说:嗯,嗯。灶火说:那咱就把他轰走?杏开划了火柴把灯点着了,说了句:谁你都敢轰?!灶火说:有啥不敢的?杏开说:支书爷之所以没管,是没办法管么,爷,是不是这样?支书说:杏开看着不声不吭的,心里有道数么。灶火哼了一声,说:有道数事情到了这一步?杏开就不爱听了,说:说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灶火说:是我让满盆病了?你大不当队长了他霸槽才在混乱中横了起来,他不横起来哪还会有个姓黄的?杏开说:你厉害呀,厉害成这样子了咋不收拾住他霸槽?他横你也横呀!满盆说:你闭上嘴,这里有你说的啥?!杏开就出去了,她不再纳鞋底,坐在了上屋门外的台阶上。天上尽是星星,有一颗从村上空划过去,亮亮一道光,又有一颗划过去,星星咋不就落在古炉村,落在这院子?!磨子说:能不能轰,咋个轰呀?灶火说:我明日以别的理由寻事,我和他霸槽黄生生打一回架,打个血头羊,你支书就好出来管了!支书说:我不管。灶火说:你不管?支书说:你就是打得缺胳膊短腿,你就把他轰走啦?灶火愣在那里了,磨子却说:我知道啦。起身就走。灶火说:你知道啥啦?磨子说:我找天布去,这事还得天布。支书说:灶火,你跟磨子一块走,跟磨子学着。灶火迷迷怔怔,还是起身跟了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