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英知道闯了祸,也知道所有的弥补方法,可命运似乎开了一个可笑的玩笑,无论她怎么选择,都是死局。
她两世为人,几番风雨,多少历练,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只能像真正的孩童一般手足无措。
她甚至还来不及收拾残局。
屏风外头,两名婢女就提着灯笼快步进来,也没看少了什么,连忙问:“姑娘没伤着吧?若是要喝水起夜,只使唤我们便是了,何苦亲自下来?”竟然绝口不提那碎了一个便无法成对的珍贵瓷瓶。
那个叫探雪的婢女说着避开一地碎瓷片快步上前,取了屏风上一件薄斗篷给甄英披上,听霜则是再到门上轻开了条缝,对值夜的粗使丫头道:“快去柴房取把笤帚来,再叫人去烛火上要两根蜡烛,小姐已经醒了。”
甄家小气,不肯多烧蜡烛,甄英早习惯了摸黑干活,老祖母屋里是几个姐妹们尽孝轮值,前几个房里都有丫鬟代劳,只她一个孤女得当真起来,今日风水轮流转,她倒成了被人伺候着的,竟是有些不习惯。
不多时,吴王竟亲自来了。此时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整个院子里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吴王没带下人,自己举着盏垂珠琉璃气死风灯,一双软底鞋粗粗套在脚上,袜都来不及穿。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初虽然炎热,可日出前竟是极冷的,甄英披着斗篷放下床帐,甚至还有一道屏风挡着风口,尚且觉得有一丝寒意,而吴王披散着头发,身上只一件素纱单衣。
吴王没撩开纱帐,也没越过屏风,目光越过覆面的月白绡纱,扫了一眼地面,语气便有些不悦:“看来我平日里太宽待你们了,一个个养得比小姐还娇了不曾?”
一众婢子吓得敛声屏气不敢说话,只一个小厮举着披风从外头跑了来:“王爷莫要生气,就是生气,也得先把衣服穿上。”
吴王接过披风却是不穿,抬手就交给探雪:“给你家小姐披上,若再有此事,就别在我吴王府上当差了。”
甄英注意到,吴王在“你家小姐”上加了重音。
吴王训斥完了婢女,语调一柔,又隔着一道屏风问:“可是做了噩梦?是想家吗?婢子们服侍得如何?”
甄英一开始为他的气势所摄,动弹不得,更不敢拉开帘子,虽然有心为探雪分辨,却丝毫动弹不得。后听他情真意切,字字句句是关切之意,心中安定了许多,先福了一福,指了指地上的瓶子,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两名婢女,摆了摆手。
吴王隔着一道屏风看她比划,一边看一边笑:“姑娘怕是还没睡醒。”说着找了条软枕,丢在罗汉塌上靠着:“既醒了,咱们还不如说会儿话。”
下人奉上牙粉清水净帕等物,两人粗粗梳洗了一番。
甄英不曾用过牙粉,好在探雪和听霜都是极为体贴仔细的,一左一右伺候她洗漱。另有七八个婢女托着净帕、面盆等物候着,小小一方千工拔步床内,站了七八人,进退有度,半点声息也无。
而床外隔着一层鲛纱障,一层米珠帘,王爷点了支蜡烛,细细摩挲着手上一串蜜蜡。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新鲜出炉的糖葫芦~”
“桂花油,桂花油,姑娘用了不用愁~”
“酸枣糕!桂花糕!绿豆糕!薏湿糕!”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讨生活的人早早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打破了驿馆内的寂静。
“王府中除了我之外就是我母妃,随我的封号,称吴王太妃,与当今太后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你唤太妃总不会错的。”
甄英吃早点吃得认真而静默,就着早晨的微光,吴王看到她泛红的眼圈。
他笑了笑,挥手招来小厮吩咐了几句。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和绡纱,吴王却差不多能想到小姑娘的表情。
她自幼长在深宅大院,定然没怎么出门,大抵是没听过吴中繁华地带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想到这儿,他微微侧身,一只胳膊杵在罗汉塌上,一手缠绕着覆目的绡纱尾稍,漫不经心道:“我呢,本有个未婚妻,可惜还没过门就被克死了,之后一直懒得娶妃,所以也没个孩子。你来了,就是吴王府上第一个孩子了。”
“呜?”
甄英嘴里是酸枣糕,原有些干,又有些酸,配上带着淡淡苦味的碧螺春茶,正是好下口的味道。
她现在的样子,嘴里塞了点心,像个小仓鼠一般,偏又说不出话。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吴王心里想着,不自觉更想逗她了,连一开始想瞒着的话也不自觉说出了口。
“皇兄膝下子嗣倒是颇丰,我兄弟二人自幼感情就好,这个做哥哥的不忍心弟弟我膝下空虚,百年香火无继,月前定是端妃出的五皇子,给我当世子,年底就去宗人府报备。”
他一边想着女孩儿的表情,复杂的帝王心术经了一番玲珑绣口,顿时化作无数骨肉温情:“你若见了五皇子,只喊大哥就是。他虽然年长于你,到底有个先来后到,若是他欺负你了,我又不在,只管找太妃告状去。”
甄英摆了摆手,意思是不会。她一手指着吴王,另一手指着天,顿了顿,一手指着自己,另一手指着地。
她与皇子,云泥之别。
况且,连甄家这等乡下破落户,男女大防都极为严苛,有外眷在时,连内兄都得禀告主母,带了婆子避嫌才能见妹妹,何况王府中?
她想了想,把身子向后缩了缩,意思是倘若真的见了五皇子,自己避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