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位艾书记在第五节中略有介绍。他原则性极强,说话调门极高,开会作报告总是抓纲提领。但文化水平太低,据说从未进过校门,只是在部队学过几天速成班。所以闲谈正议他爱用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包装,而又常常牛头不对马嘴,让人啼笑皆非。
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县里下达了一个关于开展春季植树造林的文件。他对上级的精神从来都是传达不过夜,执行不走样。对这个植树造林的文件也是如此。白天接到文件,晚上就召开大会传达。由于这个文件与政治关系不大,他把文件交给我,要我来宣读(以前有些不太重要的文件有时也会叫我念)。
当然,我只有照本宣科的权利。我念完之后,艾书记就开始解释和强调文件精神。他开口就说:“刚才我们学了出租造林的文件……”这里他把“植树”说成了“出租”,他大概对这两个字既不认识又不理解,可他仍是那样地自信自负和自豪,他那多年养成的夸夸其谈的个性又逮着了一个张扬的机会,便解开胸扣畅所欲言起来:
“贫下中农同志们,什么是出租造林?就是国家出资我们造林。旧社会,我们租地主阶级的田,苦耕苦种,一年到头没吃没穿。现在国家出租(资)我们造林,就是国家拿出钱来买我们造林……”
根据他当时讲话的意思,“租资”二字我只能随其意混录如是。至于文件中的“植树”,早已被他不知丢到那个角落去了。我听着艾书记理论联系实际的阔论,既感到滑稽又有点蒙羞,但还得静心听下去。
此时,只见他话兴正浓,开始引经据典地把这个资字往深处议论。他说,这个……这个文件上的资不是马克思批判的资本论的“资”,马克思的资是资本主义的资,资产阶级的资,这是我们的革命对象,要打倒的。文件上的资就是钱,是无产阶级的钱,是社会主义的钱,是党和政府给我们的钱,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我念文件不足十分钟,而他的报告至少讲了一小时。尽管植树二字没挨着边,他却能拉扯自如,不屑伦次;有时如阳光下的倾盆大雨,有时又象三伏天的皑皑白雪,前后矛盾而全然不顾,离题万里还洋洋自得。
今天他把我们赶到水塘头,还用红军长征相压迫,语言是那样的冷酷无情,态度是那样斩钉截铁!天下竟有这样的一位领导,事情本是由他引起的,可他却装得若无其事,不给我作任何解释也就罢了,居然还对我落井下石。对这样一位顶头上司我还有什么好说呢!
但是,新婚的妻子怎么办?我回到家里只有把满腹委屈深藏心底,却强装笑脸开导她说:“还哭什么哩,哭坏了身子是自己的。那么多人在水塘头也过了,我初到南山时就在那里过了三年,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不缺胳膊少腿的,怕什么?”
她没好气地说:“要去你一个人去,我死也不去!”
我说:“垦殖场不象你们公社生产队,土生土长,世代不变。我们垦殖场劳动力经常调动,说不定今年进水塘头,明年就出来了呢。”
此时此刻她怎能听得进我的这一番话呢?他睁开泪眼,冲着我悲愤地说:“你在哄人骗鬼!我早听说,那个鬼地方,进去还想出来?做梦!”连续两天,她眼睛哭肿子,身体哭瘦了。我真担心正秀的肾炎病再度复发。但我实在无力为她分忧解愁,作为男人,还有比这更难受的么?
我们的蜜月!这就是我们的蜜月。
第三天晚上,分场又突然通知正秀参加支部民主生活会――什么生活会呀,其实就是对正秀的党内批判会。
正秀与我结婚,本来是分场开的证明,书记表示祝贺,主任亲自主婚。而在民主生活会上,书记主任带头,首先异口同声地批评傅正秀身为共产党员,贫下中农子女不嫁,却跑到南山找一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并气势汹汹地指责正秀:你的党性哪里去了?阶级立场哪里去了?那位为我们主婚的主任还接过话茬说:“那天金成的母亲老地主婆来南山,你傅正秀还到商店买一瓶好酒给她吃,是不是想让地主婆吃好身体,好搞破坏活动?”
人怎么会是这样!平时我们的关系还算可以,前几年我有时春节没回家,大年三十他还会叫我到他家去吃顿年夜饭。可现在,突然一变就变成这个样子!就算他经常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大老粗,难道大老粗就能信口开河,说出这种没肝没肺的话吗?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就是身体再好,又能搞什么破坏呢?
他们一个个牙横口臭,其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就算是为逼正秀“服从组织调动”而先发制人,也用不着使这种损招呀!
在一阵狂轰滥炸之后,艾书记才提出工作调动问题。还是老一套,先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工作调动是革命需要呀,共产党员应该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呀,这是一个党性原则问题呀,不允许任何人向党讨价还价呀……等等。接着他语气一转,声音变得严厉尖刻:“你傅正秀身为共产党员,对这次正常的调动,态度很不正常!哭哭啼啼,抵触对抗,哪里有一点共产党员的气味……!
正秀窝着满腹怨气回到家里,一进门又是号陶大哭。哭了一阵又破口大骂:“嫁死老公,坑得我挨骂受气,受讹受欺……我在娘家出门进屋无人说我傅正秀一个不字,公社大队,书记主任,谁都要对我傅正秀高看一眼……嫁你这样的死老公无能无用没指望……”
这是她在蜜月里第一次真格地跟我闹腾。她并非无理取闹,更非撒野伤人。她说的句句是事实,骂的句句有道理,我完全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一个出身红色家庭的年青女人,从懂事起,一直是革命的中坚。加之她十分吃苦耐劳,在生产队里她几乎与男人平起平坐,一般女人每天只能拿四五个工分,而她却一天拿八分;十五六岁就是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十七岁就入党,已是全县闻名的女英雄;在家里许多事她也比哥哥强。所以,在领导眼里她是模范,在生产队里她是能人,在父母心里她是宝贝,在群众面前她是红人。可以想象,她在娘家是个多么风光的人物呀!可是现在,她从人上人突然就跌落为人下人,真是一落千丈!新婚没几天就跟着我一起受气受罪,她怎能接受这天地之变?作为新婚丈夫,我给她带来的不是快乐与幸福,而是烦恼与痛苦,她把怨气全往我身上喷,那是应该,活该!
女人一旦火上七窍是不容易熄灭的。我明知劝说无效,但又不能不理不睬,实在束手无策,我只能应付着说:“算了吧,夜很深了,别吵了左邻右舍,我们也睡吧。”她仍坐着不动,嘴里仍哭骂不止。
我原本也是个性情暴躁的人。面对怒火不熄的妻子,我心里也燃起一团火,但我没让它成势,很快就主动熄灭了。她还是个病人啊,如果我的火与她的火对着烧,除了我们的夫妻关系将严重受挫,她的病体无论如何也经不起这种玉石互击!我深知,还是听之任之为好。
手腕子怎么拗得过大腿!我们很快搬了家。我们的家就在水塘头东南的一个山丘上。房子是早几年自力更生的产物。为了体现节约闹革命,倡导艰苦朴素之风,房子的瓦盖得很稀,晚上站在屋里,抬头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房顶无天花板,只是在离地约四米高处横架了几根平梁,人口多的家庭就在横梁上再搁几块木板用来堆放柴草和杂物。四面墙壁连沙浆也没抹一层,墙面凹凸不平,砖块缝里吐出的泥浆已干固硬化,形成了许多棱角。如不小心擦身而过,不是皮肤被划出血口,就是衣裤被挂出破绽;如果不小心摔倒,头身触墙,不被戳出几个血孔,也要撞出几个红包。地面更无铺垫,满是坑坑洼洼,晴天土灰满地,雨天泥泞滑溜。
我们初来,蔬菜地来不及开垦,所以吃菜就成了问题。要不是隔壁的一个家乡人经常送些菜蔬,真要吃白饭咸汤了。搬家时从分场称了一个月的口粮,没米缸装盛,就在地上垫几块砖,把米袋搁在上面,不几天就发霉生虫。吃水要借人家的水桶到山下的一口水井里去担,担回家又无水缸贮存,只好倒满脸盆澡桶,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