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在酉时初开始。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上首,往下左右两边是太子和敬王的席位,清晏年纪小,东宫的掌事女官跟在身边伺候,往日的宴会他能凑到父皇身边去,今天却不行,被掌事女官悉心照看着,乖乖坐在下首。
下了丹陛便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长辈们,长宁大长公主在右侧首位,亲自招待坐在她身旁的南隰国师镜雪里。大殿两侧,一列列的桌椅铺设开来,朝臣和女眷们分席而坐。
楚珩没有和钟平侯府中人在一起,与钟平侯见面说了话后,他和叶书离便都坐到了代一叶孤城城主入宴的穆熙云身后。漓山叶氏是大胤十六世家之一,座次靠前,楚珩抬头就能望见陛下的身影。但相应的,也更方便陛下看着他饮食忌口。
宫宴伊始,楚珩刚刚入了座,就有个侍立在走道上的宫人轻手轻脚地提着个酒壶过来,朝他行了一礼,伸手换掉了楚珩桌子上原先盛着酒液的银壶。宫人做完这一切后便退到了一旁,侍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就在楚珩几步之外。
楚珩见此心下一凉,知道自己今天注定与红汤暖锅无缘了。
千秋朝宴是盛典,流程繁琐。皇帝和太后都入了座,众人行礼参拜后,便依照座次开始给太后祝寿献礼,一流水的典仪走完,就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开宴动筷的时候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大半,只剩下暖锅和汤羹是热的了。锅子里的菜煨久了炖得软烂,也失了新鲜的口感,楚珩夹了一筷子尝了尝,菜一入口,顿时连旁边那盏陛下不准他吃的红汤暖锅也没兴趣了,直接转向了桌上的点心——幸亏刚才陛下派人来找他的时候没装看不见,宫宴前在陛下那里吃了一碗银丝面,这会儿倒不怎么饿。
楚珩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他坐在人群中,虽然座次并不靠后,但是在最上首的皇帝眼里,应该只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中的一个,而在这间大殿里,同时看向皇帝的目光很多,他的这一束也并不显眼。
楚珩没想过自己会得到回应,但是他抬头的一瞬,却发现陛下的视线此刻也朝着他的方向。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倏然交汇,隔着丹陛和人群,两个人悄悄地对视,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珩感觉凌烨微微扬了扬唇角。
——皇帝确实是笑了。
长宁大长公主离得近,一侧首就能看见。今日是太后千秋,为了在臣民面前维持那点表面上的母慈子孝,皇帝已经应付了一整天,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温和的假笑。
但长宁大长公主却下意识地觉得,皇帝方才的那个浅笑,并不是应酬对付,他是真的在笑,看到了什么人,所以发自内心的高兴。大长公主心中一动,急忙顺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然而让她的失望的是,在那群人里,并没能看到哪家的姑娘。
兴许是看错了吧,大长公主收回目光,有些失望地想。
坐在最前头的宗亲们动了几下筷子,开始带头给皇帝和太后敬酒,有头有脸的世家主们也纷纷起身举杯。
高匪站在一旁给皇帝倒酒,凌烨面上神情愉悦来者不拒,但其实哪有什么兴致。那壶是个鸳鸯壶,里头一分为二,一半装的是酒,另一半却是掺了蜂蜜的温水。高匪伺候皇帝久了,看他一个眼神就知道是要茶还是酒。一圈人敬下来,壶中上好的秋露白,皇帝就没喝一口,心情可见的差。
高匪几乎都以为今天一晚上就这么糊弄过去了,直到东都境主的夫人穆熙云举了杯,她身后坐着的楚珩和叶书离同样跟着站了起来。
凌烨眸中染上笑意,看了高匪一眼,高公公心领神会,轻轻按了一下壶柄,满满的一杯秋露白递到了陛下手里。
长宁大长公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点心,不经意间抬了下眼帘,才注意到对面起身敬酒的是皇帝的御前侍墨。她并没有多在意,收敛目光,侧首朝皇帝的方向随意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没能收回来。
大长公主确信自己这次并没有看错,皇帝确实是在笑,和方才的那个浅笑如出一辙,眉目舒展,嘴角上扬,是发自内心的怡悦——对着他的御前侍墨。
大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她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
突然间就擢选出来的御前侍墨、皇帝处理政务时身边最近的人、记在身上却迟迟未落下的二十杖、御前那些刻意磋磨的传言、冬节会前提起身边人时皇帝的失神、方才宫宴前那道踏进后殿的身影、以及现在,皇帝脸上三番四次的真心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