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青的声线起伏没有任何变化,她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而不在乎她戳破这层纱之后二人关系走向如何,也对你心悦我这件事别无他想。
就像她对他根本无意一般。
无心不想再想下去,他的心魔愈发严重,耳边的喧嚣此起彼伏,可他像是在逞强,犹然不肯放弃他那毫无必要的坚持,声音比冬夜里第一片从天际飘落的雪花还要轻、还要柔。
他问:那又如何?
是,我心悦你,那又如何?
二十几年来,他从没出过大慈悲殿,刚一下山就遇到她。
在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之前,在他还没有长出一颗真正的心脏之前,在他还在这苦厄的人间与阿鼻地狱中游走之间,他的灵魂比他的身体更早一步给出了答案。
是,他心悦她,那又如何?
素和青没有说话,将他的袈裟拢好,二人叠坐在地上,她敞开双臂,熨帖温存。从她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光滑的头顶与九个圆润的戒疤。
真不知道他的光头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素和青这厢还在神游天际,无心却又重复说道:
施主,我心悦你,那又如何?喜欢施主的人不知凡几,贫僧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几近呢喃,可是两个人离得过于近,素和青听得一字不漏。她有点儿恶趣味地想着,反正无心现在神智不清,就摸一下应该没事儿吧?
素和青悄悄将手放在了无心头上,无心虽然僵了一瞬,可极为迅速地舒缓下来,没有叫她看出自己因头顶上传来的酥麻之感接近失态的窘迫。
无心,你又在说傻话,哪里有那么多人喜欢我?
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成?她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招人喜欢。门中师长天天督促她学习,一帮师弟师妹还要她操心,师兄师姐里不叫人省心的也不少,还有那个色空空也挺能折腾的。她整日不是修炼就是除妖,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完成任务可以回家,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闲事。
无心却垂下头来,清瘦的脊背与她的身前构造成一个微妙的弧度,少年心性的幼稚与青涩终于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那个什么小师兄,不就很喜欢施主么?
语中酸意之明显,不管是听的人还是说的人,反应过来俱是一惊。
无心懊恼地将头埋进臂弯,多说多错,他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素和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满头雾水地解释着:
这怎么可能呢?无心你是不是想多了?小师兄他这几日总爱缠着我,不过是嫌我碍眼
嫌你碍眼,所以要日日缠着你。
素和青自己都发现了不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施主,你出去一下,好吗?
良久,无心和尚这样说道。
素和青站起身来,小心将他挪到床边,给他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她刚想要转身离开,却又迟迟没有动作。
她见无心一直将头埋进双臂,还以为是她将话挑明他一时难以接受,可他毕竟是大慈悲殿的住持,又修行佛法十余年,心理总不该如此脆弱才是。
素和青定定去瞧他头顶的九枚戒疤,那是很小时候点上的,现下已看不出任何破损的痕迹,仿佛就像是天生长出来的胎记一般。
他就是天生的佛子。
素和青摸上了无心和尚的下巴,他的脸孔在她的带引下缓缓升起,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这红色比之前更深、更艳,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无心和尚有一副去修佛都会叫人觉得可惜的皮相。
无心,你这是怎么了?刚喂你的清心丹难道没用吗?
素和青不知道自己无意识间又戳中了他另一件心事,无心大幅度地摇着头,却死死咬住了下唇,不想再说下去。然而,在她的波光粼粼的目光之中,无心还是卸下了所有防备,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战斗,她还没有决定踏上战场,他就已经弃甲而降。
施主,我还是很想,和你做那些奇怪的事。
浪花裹挟着潮水从大海深处而来,浓黑的海面上盖满如银月色,而在伪装平静的大海之中,无数漩涡打着卷儿层层升腾,随时准备吞噬过往的航行者,没有一颗星星可以照亮这片海域,在狂风与暴雨之中就连月亮也黯然失色。
这是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