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三年,快到十二月,北地已是寒风凛冽。京城西直门的门洞里,正有一辆古怪马车停着,四轮双马,车厢宽大,两侧还有透明玻璃窗,马夫在前排缩着脖子,笼着袖子,就等车厢里的大老爷发话。透过玻璃窗看去,车厢里两人却还谈得兴起。
“你这车子格外轻便,是又装了什么奇异之物?”
说话之人赫然是和李肆有一面之缘的汤右曾,眼下他已是兵部侍郎。
“哪有什么奇异?我这车子赐下时原就跑不动了。拉到京里的车行,车工说是保养不当,轴承失修,给我新换上来,才有这般伶俐。”
回话的是吏部侍郎田从典,这一车里竟然是两个侍郎。
“今上还真是怜恤臣子,让我们随驾热河,还特赐这东莞马车。”
汤右曾感慨道。
“哼……我看不是今上恩赐,而是小人作祟!这车子,平日里用用还行,让我们随驾出行,却是别有用心。”
田从典则是不以为然,汤右曾有些讶异,顺着田从典抬起的手看过去,车厢前方,玻璃窗外那马夫的背,自然是高了他们一截。
“广东督抚向宫里供这马车的时候,都没说清楚,这是庶人之车。车夫高居于前,我等矮坐于后,大不敬!若是寻常来往,并不张扬,也就罢了。却不想今上将宫中收到的车子尽数发了臣子,还让大家用这车子随行热河,我听说这是赵申乔赵毒舌上了折子后的事情。”
田从典气呼呼地说着,汤右曾却是呵呵笑了,“克伍啊,礼所及远,不外人伦,你这是迂了。皇上车驾自是不能违礼,可我等臣子,怎能比照人主之讳?”
田从典无奈地低叹:“就怕我等无腐儒之心,小人却以腐儒之心欺之。”
汤右曾云淡风轻地应道:“这粤地巧匠的功夫,皇上也是认了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内务府专门改了五辂辇舆,加上了佛山粗簧,皇上近日出行,也少了诸多颠簸之苦,毕竟……”
说到这,他赶紧闭嘴了,皇帝身体已明显有了衰态,可这么径直谈论,也是大不敬。
一阵沉默后,汤右曾又开口道:“皇上还是没什么想法吗?”
田从典摇头:“有想法也不会表露出来。”
两人不约而同,轻轻叹气。
京西某处宅邸,透过玻璃窗上凝满水汽,屋内情形尽皆模糊,只隐隐见到一站一卧两个身影。
“这玻璃窗是皇上赐的……众人都说不仅绝风,还可完透光影,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有差。”
屋子里,一个老者卧在暖炕上,指着那已经模糊一片的窗户说着。
“皇上自是倚重李相的,今日我来,也是皇上说了,这天气太寒,江南新进的羽绒袄轻便保暖,可得给李相备两件。”
另一个人恭敬地拱手说道,炕上人正是李光地,听到这话,挣扎着就要下炕,却被这人拦住。
“皇上也说了,知李相身子不好,就不必见礼谢恩了,这不连热河巡狩都没让着随驾吗?”
李光地并不理会,下了炕,恭恭敬敬朝那包衣物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才颤悠悠地由这中年人扶着回了炕。
“灵皋啊,君恩深重,臣子更不能挟恩忘本。”
方灵皋,也就是方苞,去年由李光地保举出了刑部大牢,配在汉军旗下,以白衣之身入值南书房,充当康熙的“词臣”。可南书房是康熙随身问政之地,方苞原本沉冷的眉宇,此刻罩着一层忧色,显然是被康熙偶尔提及的政治题目给难住了。
“所以,你今次来,是想知道皇上对这储位到底有何思量?”
李光地是方苞的救命之人,和他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径直这么问道。
“皇上倒是没有开口,只是这朝堂……现在都在风传我是皇上取来专门谋划这事的,若是心里没个底,应对之间出了纰漏,自家声名还是小事,就怕累及李相。”
方苞这话说得小意,李光地却是听得明白,呵呵轻笑出声。
“什么布衣帝师,我都是知道的。”
听到这调侃,方苞也是脸上憋得通红,这称呼就在朝堂之下传着,要上了台面,可是要害了他的小命。
“天子之事,就算一根毫发,也会被千百倍放大,就像是……广州最近冒起的识微学一般,原本片尘不染的净地,在那识微镜下居然也是沟壑蜿蜒。”
李光地像是深有感触。
“储位之事,在皇上心里,就两个字……”
李光地压低了声音,轻轻摇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