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的感觉
韩少功
自“感觉”一词受到作家们全心尊奉,很多感觉专家大为放心了,也大显身手了。捡到篮子里都是菜,幻觉,虚拟,胡言,酸腔,滥情,啰唆话,瞎比喻,三流格言,再挂几个摆谱的洋地名洋人名,只要出自我心就无不入文,自选动作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反正都能享有时代的批评赦免权——你怎知道我不是这样感觉的?
只是如此的感觉一旦高产,很多小说里倒是人影日渐模糊,出场的张三李四都成了纸人、塑料人、电子图谱人,彼此雷同,相互复制,一个比一个更轻浮无根,淹没在词语的狂欢里。在这里,感觉似乎是丰收了,但没有人物,没有鲜活的人物,没有结结实实面目各异的人物,这样的感觉过程是不是舍本求末和避难就易?
这还算不算感觉?
在我看来,《七声》是真正感觉力强大的小说。《阿霞》一篇,一个“缺根筋”的女孩,一种坚强、美丽、充满隐痛的人生,被多少人排除在感觉之外,却在葛亮的纸面上呼之欲出,其变化多端的形态和细致入微的内心,被高精度地感受、捕捉、显影、强化,并且最终给予简洁的表达。这种得心应手的造型笔墨,饱含着清新欲滴的感觉,只是它指向他者,不光是指向自我;指向贫贱,不光指向奢豪;指向本真,不光指向流行——从而与传媒上大量的无病呻吟拉开了足够的距离。给这篇小说戴上一顶“底层文学”的帽子当然不算太难,但这显然不足以描述它在我们心里的打击和震波。这个作品对一般政治和道德立场的超越性在于,它昭示了一个人对艺术的忠诚,对任何生命律动的尊崇和敬畏,对观察、描写以及小说美学的忘我投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这个时代感觉僵死症的疗治者之一。诸多“人已经退场”“个性已经消亡”“创作就是复制”一类的后现代大话,都在这位年轻小说家面前出现了动摇。
葛亮并没有神话弱者的狂热,这从他对《阿霞》结局的处理看得出来。他也没有丑化弱者的阴冷,这从他对各种小人物善良心地的小心掘取和珍藏看得出来。他对阿霞那位弟弟的寥寥数笔,颇有一股狠劲,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处处点穴,把一个被现代教育毒害颇深的小资人士,一个充满欲望野心的当代版于连,刻画得入木三分,表现出作者的伤感和忧思。但作者对价值判断十分谨慎和节制,或者他在自己收获的各种感觉信号面前常常不免两难。这有什么不对吗?其实,感觉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小说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们总是多义的、开放的、超越的、引而不发的。它们恰恰是以拒绝价值独断的方式来传达自己强烈的价值主张,是以犹疑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坚定——因此永不可被概念与逻辑所替代,又与人类其他精神成果互为呼应。
在这一点上,《七声》堪称不可多得的范例之一,作者的少年成熟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