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週一一早,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壅塞。
&esp;&esp;林靖颖一手贴他腿上,一手杵着车门把,看着窗外暂停的景色。内装深黑的车内播放着spotify的早晨歌单,林靖颖轻声断续跟着哼。他搓磨着蹭在腿上的手,另一手在方向盘上敲打哼唱的节拍。即使睡眠不足,即使即将分开,如今他们已能轻松看待分离。
&esp;&esp;林靖颖又要远行,昨晚惯例到他家过夜,不知是否是上回妹妹尹伊洁的话在他心里发酵,他觉得林靖颖的一次次远行似乎已在倒数计时。他犹豫着该不该问,如果问了,就必须表态。他更使力握住了林靖颖的手。
&esp;&esp;他当然是喜欢林靖颖的。不是因为他们在一起五年这么久,也不是因为林靖颖放他自由的感情态度。「喜欢」这种情感很难说明,那是极私人的领域,就像有人喜欢佛手柑不喜欢薄荷、喜欢清晨不喜欢白昼、喜欢雨日不喜欢烈阳。当人被问起为什么喜欢一样事物时,大多说不上明确的理由,正因为没有原因、没有逻辑,才更教人情不自禁。
&esp;&esp;然而此刻他仍是喜欢林靖颖的,虽然更为邵雪着迷,他太想留住那一顰一笑,独占那温柔的抚触。他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必须告诉林靖颖邵雪住在他家,必须。
&esp;&esp;「我有件事──」毫无进展的车流里,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
&esp;&esp;「你先说吧。」他说。
&esp;&esp;林靖颖转过头,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说:「这阵子帮社会版跑新闻,宋主任很开心,一直问我要不要转去他们线。」
&esp;&esp;果然是这件事,他暗自庆幸林靖颖自己提起了,「他当然开心啊,你手上都是大新闻,他不找你过去才奇怪吧。」
&esp;&esp;林靖颖笑笑握紧他的手,叹了口气。
&esp;&esp;「怎么,你不想去吗?」他问,「不过社会版挺累的,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公司那么多条线,多的是选择。」
&esp;&esp;林靖颖眼神沉了下来,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其实不爱应酬,也不喜欢去挖人隐私。」
&esp;&esp;他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啊。擅长不代表喜欢,你为了工作那么努力地去做,真的辛苦你了。」
&esp;&esp;林靖颖露出被看穿也被安抚似了的神情,「可是我不想待在旅游线了。」说着转头看向车窗外,「你会不会觉得……我终究不适合祕传媒?」
&esp;&esp;是林靖颖话中有话,还是他自己内心不纯?他在车阵中偏头想看看林靖颖的脸,却看不出其中深意,于是说:「你当然适合。你是个好记者。虽然在摊开真相之前不得不先挖掘丑恶,但是为了真相背后那些被社会遗忘、忽视的人,祕传媒很需要像你这样富有正义感与同理心的伙伴。」
&esp;&esp;林靖颖倏地笑了出来,玩笑般的说:「你是在练习慰留员工喔?」
&esp;&esp;「我很认真的。」他给林靖颖一个真心的笑,说:「你如果想要转去哪一组,跟我说,我帮你从方经理那边试试看。方经理很会看人,她一定对你的下一步早有计画。」
&esp;&esp;林靖颖定定看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又叹口气,但神情放松了些,转换话题问:「上次你跟黛姐问到的那支电话号码,你打了没?」
&esp;&esp;他摇摇头,「还没。」
&esp;&esp;「那种电话号码应该都有时限,过一阵子就会换,你早点打去探探比较好。」林靖颖提醒道。
&esp;&esp;「我知道。但我怕做错了会惊动到电话的主人。」他不是没打过这种神祕电话,可是这次的事件跟他父亲有关,他不想因为大意而浪费了难得的机会。
&esp;&esp;林靖颖转身向他,说:「我就一提,你不觉得奇怪吗?黛姐跟你爸这么熟,为什么要帮你调查你爸?」
&esp;&esp;「好奇吧。已经窥见祕密的一角,谁不想要一探究竟?」他缓缓地说,知道自己也是利用了人性。
&esp;&esp;林靖颖眉头轻皱,定神看了看他,又忽然想起似的问:「对了,你刚才一开始想说什么?」
&esp;&esp;停滞的车阵终于开始慢速向前推进,他重新握上方向盘,淡然地说:「没什么,下次再说吧。」
&esp;&esp;心思被带到父亲的调查上,一时烦躁,他终究没有开口提起邵雪的事。眼前是高速公路上蜂窝般的车群,半红不亮的车尾灯似废弃机器人漏电的眼,闪烁着岌岌可危的最后一点生机。林靖颖一手落回他的大腿上,转头继续看向车窗外的一片青绿,熟悉的旋律重回耳中,清新的女声唱着:
&esp;&esp;nothlsebutyou,
&esp;&esp;igottahaveyou,igottahaveyou
&esp;&esp;■
&esp;&esp;一旦错失了机会,命运便注定要一路往下。
&esp;&esp;林靖颖这一走,彷彿什么都空了,炙热的抚触、色意的唇、紧揪的束缚,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心里膨胀到近乎爆炸的罪恶感。没了林靖颖,邵雪以百分百的存在占领他整副思绪,轻柔的发丝、迷濛大眼、深粉微勾的唇,以及诱人的脖颈、腰间、腿根——诱惑张牙舞爪,几乎要将他吞噬。
&esp;&esp;同样要将他吞噬的是,紧接着到来的连续假期,他接到一个意外的工作,要去宜兰山上拜访一对从义大利回台开设私厨的夫妻。那对夫妻的名字,给了他一记来自宿命的刺击,他内心那颗盈满罪恶感的气球被一戳而破。他放弃了,破都破了,不如面对。
&esp;&esp;「连假我有个採访,要去宜兰过夜一、两天,你要一起去吗?」一日清早,他向怀里的人发出邀请。
&esp;&esp;邵雪澄澈的眼看向他,说:「好啊,你想的话。」
&esp;&esp;都说宜兰是台北的后花园,连假走访,他们午饭后出发。邵雪清晨六点才回到家,他让邵雪先休息一会儿,自己收拾两人的行李。邵雪唯一的那只行李箱敞开摊在地上,里头大大小小的透明衣袋收拾得好好,只要拉上拉鍊,随时就能出走他乡。他思忖着,一个人为何会四处为家,把自己拥有的东西缩小到如此少?他环顾房里摆设,邵雪暂住的这间房原本是他的工作室,两面墙满满的刊物与书,角落堆着高高的旧资料。以前他写稿到天亮是常态,所以也在书桌旁放了张单人床,没想到现在会派上用场。
&esp;&esp;滑开手机查询天气,他拿一件薄毛衣、长袖、固定的换洗衣物,一齐收进中型行李箱里。因为邵雪工作的关係,他们只能留宿一晚,精简的行李很快就备好。他回到客厅,坐上沙发,看着沉睡的人心想:自己分明不该、也不能对邵雪出手,但喜欢就是喜欢上了,即使要他变成曾经伤害自己最深的背叛者,即使邵雪根本没有喜欢他,即使一切未知,他就是想要义无反顾地选择邵雪。
&esp;&esp;过去五年,他车上的副驾驶座一直是林靖颖的专属座位。林靖颖坐车习惯某个角度的倾斜,只要一被人动到马上就会发现,因此除了妹妹尹伊洁之外,他几乎没让其他人坐过副驾驶座。然而,此刻邵雪就窝在副驾驶座上,以与林靖颖完全不同风格的坐姿,压低了椅背,像是整个人要鑽进座椅里一般,盖着一条小毯睡着。
&esp;&esp;「让我再睡一会儿。」邵雪瞇起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