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池是在开学第三周才看到穆池的。倒不是她故意疏远穆池,而是穆池的店一直都没开门,直到周三的时候,苏巧巧要出去打牙祭,她才看到他的店铺开门。既然开门了,她们也就进去了。穆池的店还是很有人缘的,听着有客人抱怨老板不敬业,沈念池倒是替他高兴。能被客人惦记着,是身为厨师最大的荣光吧!
“好久不见!”穆池的目光有些复杂,各种情绪一闪而过,让人抓不住。
沈念池跟他对视,浅浅一笑:“好久不见。”
一个是感叹句,一个是陈述句,一个感叹号,一个句号。语言的魅力就在这里,明明是一句话,却可以百转千回成万千风情,当然,穆池自然是不喜欢这种风情的。
“坐吧。”穆池深深看她一眼,才招呼她们入座。
看着他转身去了后厨,袁梅凑过来小声地说道:“他有点奇怪。”倒不是她关注穆池,实在是他看沈念池的目光比之前有很大不同。之前的眼神是明亮而诚挚的,还带着点似露非露的情意。而现在,确实复杂地让人看不清。袁梅皱皱眉,觉得有必要提醒沈念池,总感觉这种突然的变化并不是好事。
“没事。”沈念池摇摇头,示意她别担心。她大致能猜到穆池改变的原因,毕竟事情发生了就不能掩盖,即使池家已经在秦川消失了二十年,但是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至于穆池知道之后会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穆池会因此而疏远她,她会尊重他的意见,毕竟友情是相互的。如果他不在意,那就还和之前一样。现在是穆池的适应期,她会给他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时间也会表明一切。
所以,饭后,沈念池也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当然,这回她是付钱了的。
服务员有些纠结地看着手里的现金,磨磨蹭蹭地去后厨找老板了。“穆哥,那个……”
穆天恒收回视线,看着他手里攥着的钱:“收着吧!”语气里透着颓然。
沈念池原本以为要等很久,结果周五她准备去何然那里的时候,接到了穆池的电话:“我们谈谈吧!”穆池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好。”沈念池挂断电话,然后又给何然说临时有事,晚点再过去。
“怎么了?”何然并不放心,沈念池是个很有计划的孩子,这种临时改变行程的事儿,她很少会做。
“穆池可能知道妈妈的事儿了。”沈念池并不隐瞒,至于提到池云。自从那次她跟何然谈过之后,池云就不再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了。他们做菜的时候,何然偶尔想起他跟池云以前的趣事,还会讲给她听。所以,沈念池对妈妈的了解越来越深了,池云对她来说,不再是一个名字,几张照片,一本笔记,而是越来越鲜活灵动的生命。虽然那个生命已经划过天空,消散在了她还未对这个世界有感知的时候,但是她感受到了她的美好、漂亮、温柔、宽容,当然,她也感受到了她对她的爱,这种爱并不会因为生命的无常而苍白,反而因为这种遗憾而更加深沉,所以,她现在就感受到了这种深沉,她有太多人在爱着她!
“哦。”何然语气没什么变化,倒不是他不担心沈念池,而是他不觉得穆池知道池云的事后,有什么理由来伤害沈念池。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货色罢了,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他连穆天恒去见沈念池都不担心,更何况是穆池。“说完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嗯。”沈念池答应着。
穆池没找什么地方,直接挂了歇业的牌子。沈念池到的时候,就见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愣。“你来了。”听到开门声,穆池转过头,跟她打招呼。
沈念池坐到他对面,那个桌上放了壶热茶,还有一碟子小点心。“尝尝,秦川的特产。”穆池把碟子往她这边推推。
沈念池看着圆鼓锤状的点心,金黄的表皮上均匀地沾满芝麻和砂糖,沈念池知道,这是蓼花糖,以糯米为主料,配以黄豆、白砂糖、饴糖、豆粉、蜂蜜等,经过二十多道工序制作而成的秦川小吃。池云的笔记里有写过,她离开秦川之后也曾试着自己做过,只是总觉得不是家乡的味道。所以,也许当年妈妈离开秦川是有怨的吧!
沈念池慢慢地吃了一块,松、甜、酥、脆、香,确实好吃。
穆池就这么看着她吃,目光如炬,看她吃完,递给她花茶,秦川特产的三炮台,菊花、桂圆、葡萄干、红枣、枸杞、冰糖混合而成。
沈念池接过来喝了几口,然后抬起眼眸,看着穆池,没有羞涩,没有躲闪,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回看着他。
穆池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不知怎的,嘴里泛着苦涩,明明茶水甘甜。
沈念池并不催促他,知道他现在一定心绪繁杂,就这么等着他开口。
穆池想起了父亲珍藏的那张照片。过年的时候,他趁机打探了有关池家的消息,也许是父亲有意为之吧,所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听到了。这么多年一直奇怪于父母之间太过平淡的关系,他也得到了答案。知道那些旧事的时候,他是愤怒的。这种愤怒不仅仅是对着穆家,也有对着眼前这个女孩的母亲。是的,他是怨着池云的,即使他知道穆家做的不对,他就是为了自己的母亲觉得气愤。明明陪着父亲的是母亲,而父亲心里挂着的一直是另一个人。所以他去找了父亲,第一次指责自己的父亲,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张照片。
亭亭玉立的女孩,两股粗粗的辫子,笑容纯净。在那样的笑容里,在父亲平淡的叙述中,穆池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穆天恒是池海大师的关门弟子,穆天恒入门的时候,池家就只有池海大师和池云两个人了。穆天恒比池云大四岁,也算年纪相当,池大师选他,也是有招婿的意思。刚开始的时候,穆天恒年纪还小,并不明白其中的复杂,所以待池云很好。直到他慢慢长大,开始在外行走,自然听到了各种或尖酸或挑拨的声音,然后少年的自尊心就这么发作了。
池海大师自是看出了他的冷淡,也没多说,直至他临终之前叫来了曾经跟自己学艺的沈崇,穆家这边就彻底炸锅了。穆天恒看不上自家人的蝇营狗苟,也怨恨师父对他的隐瞒,所以在沈崇要带池云离开的时候,他是赞成的。他觉得只要池云离开了,他就不用再背着入赘的身份,他就可以坦坦荡荡的立身,所以他就这么看着池云离开了秦川,看着秦川池家凋零。
少年不知愁滋味,所以他天真地以为随着池云的离开,压在他头顶的大山就会搬开,但是,现实就是这么地残酷。池云前脚离开,穆家人接着就把他拱了出来。没了池云这个筹码,他们只能借用他这个池海大师关门弟子的名头,来抢占地盘。他不想答应,却不得不答应,所以他被迫去拉拢人脉,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出卖自己神圣的婚姻,然后,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那张照片,悔恨不已。他知道他错了,他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师妹。可是,这声对不起却没人会听了。师父已经在冰凉的地底,而师妹,已经远走他方,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相见!
这就是关于穆天恒的故事,简单而又复杂,充斥着人性的善与恶,充斥这世间的喜与悲。穆池虽然看不到父亲的神色,但他知道,他的心在滴血。所以他不敢再问,问池云的后来,问沈念池的身世,然后他就带着疑问,带着悲伤,带着愤怒,带着愧疚,带着他没法说出的千千万万种思绪回到了京都,来到了她的面前。
“对不起!”穆池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除了抱歉,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歉意,还有他父亲的歉意,还有穆家的歉意,这歉意是对着沈念池,对着池云,对着池海大师,也对着秦川池家的百年荣华。
沈念池看着他紧紧攥着的双手,愣了一下,微微摇摇头,声音似是从远方传来:“这并不是你的错。”所以你不需要自责。
两个多月前,也有个人坐在她对面跟她说抱歉,相似的容貌,同样的愧疚,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没有回答,不是默默接受,而是用沉默表示拒绝。
有些人不需要被原谅,因为原本他就没做错什么,所以不该被迁怒。有些人不能被原谅,因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她从来不是圣母,但她也分得清是非,所以,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