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中看,“戈雅”那忽隐忽现的轮廓渐渐逼近了。半英里以外,托兰能够辨认出甲板上那些明亮的灯火,那些灯是他的船员泽维尔颇为明智地开着的。他看到这些灯,感觉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正开车驶进他的私人车道一样。
“我想,你说过只有一个人在船上。”雷切尔说,看到所有的灯都亮着,她显得十分惊讶。
“你独自在家时,不是也亮着灯吗?”
“只一盏灯而已,而不是整个房子都灯火通明。”
托兰笑了笑。尽管雷切尔尽力要做到轻松些,他也看得出来在这儿她感到格外不安。他想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安慰她,但他知道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点着那些灯是为了安全起见。这让这艘轮船看起来有人气。”
科基笑出了声,“是怕海盗吧,迈克?”
“不是。这儿最大的危险来自那些不知道怎么认雷达的白痴。避免撞船的最好办法就是确保人人都能看见你。”
科基眯缝着眼睛看着下面透亮的船只,“看见你?那就好像新年前夜的一艘狂欢巡游舰。显然,全国广播公司给你付电费。”
海岸警卫队的直升机放慢了速度,倾斜着机身绕过这艘灯火通明的大轮船,然后飞行员开始调整方向朝船尾甲板的停机坪驶去。即使是在空中,托兰也能辨认出滔滔怒浪正猛烈地击打着船身的支柱。“戈雅”的船首固定住了,船身在汹涌的水流中,被巨大的锚绳拉扯着,就像一头被链子锁住的怪兽。
“真是一艘漂亮的轮船啊。”飞行员笑着说道。
托兰心里清楚,这话不过是讽刺而已。“戈雅”相貌丑陋。“奇丑无比”,拿一个电视评论人的话来说就是这样。作为世上仅有的十七个小水线面双体船之一的“戈雅”,其外表一点儿也不起眼。
这艘轮船实际上是一个浮出海面三十英尺高的巨大的平台,下面有四个巨大的支柱连着趸船。从远处看,这艘轮船就像一个低悬的钻井台,凑近些看,又仿佛一只高脚画舫。船员宿舍、实验室以及导航驾驶台都设置在船顶上的一层层建筑内,给人的大致印象是,一个巨大的漂浮在水面上的咖啡桌托着各式各样层层叠叠的建筑物。
尽管外表称不上流线型,“戈雅”却有着更小的水线面,从而大大增强了船只的稳定性。在这个悬浮的平台上能进行更好的拍摄,实验操作也更为便捷,科学家也更不容易晕船。尽管全国广播公司正说服托兰为自己购置一艘更新型的轮船,但托兰谢绝了这番好意。得承认,现在确实有性能更出色的轮船,比“戈雅”更为稳定,但差不多十年来,“戈雅”都是他的家——在这艘船上,他在西莉亚死后努力支撑着走了过来。在一些夜晚,他仍然能在外面甲板上的风中听到她的声音。如果这些幽灵会消失,那么当幽灵消失的时候,托兰就会考虑换一艘船。
然而幽灵尚未消失。
直升机最后降落在了“戈雅”的船尾甲板上,雷切尔·塞克斯顿只觉得稍稍放松了些。好消息是她不用再飞行在海面上了,坏消息是她此刻就站在海面上。她登上甲板,环顾四周,竭力控制着双腿不要打晃。甲板窄得惊人,停了架飞机在上面更显得逼仄。雷切尔把目光投向船首,凝视着这船身的笨重的层层叠叠的建筑物。
托兰站在她身边。“我知道,”他说,他的声音盖过了海上的怒涛,“这船在电视上看起来更大。”
雷切尔点点头说:“也更稳当。”
“这是海上最安全的船只之一,我保证。”托兰把一只手搭到她的肩上,引她走到甲板的另一边去。
托兰那温暖的手比他能说的任何话都更能平静雷切尔紧张的神经。然而,当她向船尾望去时,只见翻滚的浪涛在他们身后奔涌不止,仿佛整艘船正以全速前进着。我们待在一个强卷流上,她心想。
在船尾甲板的核心部位,雷切尔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单人特里同潜艇,那潜艇悬在一个巨大的绞盘上。这个特里同——以希腊海神的名字命名——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它的前身,那个钢制封闭式的阿尔文。特里同前部有一个半球状的丙烯酸圆顶盖,这使它看起来不像潜艇,倒更像一只硕大的玻璃鱼缸。雷切尔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潜入海下数百英尺,脸孔和海水之间除了一层明净的丙烯酸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当然,照托兰看来,坐在特里同里唯一不舒服的是最开始的启动过程——用绞盘缓缓放下,穿过“戈雅”甲板上的活板门,在整个过程中特里同就像一个悬在海上三十英尺高的钟摆。
“泽维尔八成在水下实验室,”托兰边说边走到甲板的另一边,“这边请。”
雷切尔和科基跟着托兰走到船尾的另一端。海岸警卫队的那名飞行员严格遵守着指令,仍旧坐在直升机里,没有用无线电。
“来看看这个。”托兰说着,在船尾护栏边停了下来。
雷切尔犹犹豫豫地走近栏杆。他们此时站在很高的地方,高出海面足足三十英尺,然而雷切尔仍旧感觉得到海水散发出越来越多的热量。
“这个温度,差不多等于洗一个热水澡了。”托兰说,他的声音盖过了浪涛的声音。他伸出手去够栏杆上的一个开关匣,“看看这个。”他轻轻打开了开关。
一道宽阔的弧形光带在船后的水里弥散开来,从里面照得船透亮透亮,仿佛一个灯火通明的游泳池。雷切尔和科基一起屏住了呼吸。
船身周围的海水里浮现出许多可怕的影子。透亮的水面以下仅数英尺处,成群的乌黑发亮的生物一起逆流而上,它们确凿无疑的锤状脑袋晃来晃去,仿佛合着某种古老的节拍。
“天哪,迈克,”科基结结巴巴地说,“真高兴你让我们也看到这些。”
雷切尔的身子都变僵了。她想从栏杆处退回去,但却动弹不得。她被这惊人的景致吓呆了。
“不可思议,是吧?”托兰问道。他又把手搭到她的肩上,安慰她道,“它们会连续数周在温暖的水域内游走。在大海里,这些家伙有最灵敏的嗅觉——有发达的端脑嗅叶。它们能闻到远在一英里以外的血腥味。”
科基看上去有点不相信:“发达的端脑嗅叶?”
“不相信啊?”托兰在他们所站位置旁边的一只铝橱里搜了个遍,一会儿,他取出一条小小的死鱼。“好极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把刀,在这条软塌塌的鱼身上划了几刀。这条鱼开始滴血了。
“迈克,天哪,”科基说,“真恶心。”
托兰把这条血淋淋的鱼扔下船,鱼儿坠入了三十英尺以下的水中。这条死鱼触到水面的那一刹那,六七条鲨鱼嗖地窜过来,激烈地厮打着,一排排银白的牙齿凶猛地啮咬着这条血淋淋的死鱼。顷刻之间,死鱼无影无踪。
雷切尔吓呆了,转过身来瞪着托兰,这时他已经抓起了另一条鱼。同一种类,同一大小。
“这次不见血。”托兰说。他没有切割这条鱼,直接就把它扔进了水里。鱼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然而什么事儿也没有。双髻鲨似乎并没注意到这条鱼。于是,这个诱饵随波逐流,根本没有谁对它感兴趣。
“他们只有在闻到腥味的时候才发起攻击,”托兰一边说,一边领他们从栏杆边走过来,“事实上,你可以在这儿游泳,绝对安全——只要你身上没有创伤。”
科基指了指他脸上缝的针。
托兰皱了皱眉道:“哟,你可不能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