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打坐的蒲团本是设在一座三层八角的台子上。最上一层取的是乾卦,乾卦数“九”;最下层取的是坤卦,坤卦数“一”;中间那层便是乾坤中间那个数“五”。蒲团便是九五之尊!台子的八角自然应对八卦,也便是他平时看似随意踱步,实则踏问吉凶的卦位。
徐阶送来了浙江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黄锦又送来了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他没有立刻准奏徐阶票拟请功的单子,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次重审的供词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封浙江八百里急递报来的供词依然纹丝未动摆在御案上。
嘉靖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思,就是不去拆封那份供词。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禁不住向御案那份供词望去。接着他将横卧在膝上的磬杵拿起敲击了一下台子旁的铜磬。当的一声中他伸开了腿从蒲团上下来了,走下三层台阶,手握磬杵两眼望着上方,脚踏台子八角旁的卦位走了起来。
铜磬发出的余音消失了,嘉靖的脚也停了,他低头望去——自己的双脚正踏在“三”乾位上。
嘉靖的眼腈一亮,伸过磬杵又在铜磬上敲了一下,跟着这一声磬响,他又两眼望着上方,绕着台子的八角脚踏卦位走了起来。
第二声铜磐发出的余音又消失了,嘉靖的脚又停了,低头慢慢望去——双脚又踏在“三”乾位上。
嘉靖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兴奋,再不犹疑,大步向御案走去。他拿起了朱笔,在一纸御笺上先连划了六横——“蚕”,这便是乾卦!接着他在乾卦下方的御笺上挥笔写下了卦词:“乾元亨利贞”!
他的嘴角有了笑纹,眼中的光也格外的亮,搁下笔拿起了那份八百里急递的供词,望向了封面。
封面上是赵贞吉的亲笔字迹:右边第一行写着“急呈司礼监转奏”,中间一行抬头两格写着“皇帝陛下御览”,左边一行降格写着“臣浙江巡抚赵贞吉沐手跪拜”。
接着他又翻转过来,就着南窗的阳光仔细望向奏封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
这便看不太清楚了,他信手拿起了搁在捷报上的那只单面花镜凑到左眼前,再向烤漆上的封印看去。
——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透过花镜,终于看清那方封印上印着“淳安县署海瑞”六字!
嘉靖刚才的兴奋和笑容又被一层狐疑蒙上了,他略想了想,拿着这份急递,又顺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坛走去。
走到神坛的火烛前,他将急递的漆封伸到火烛的上方开始熔烤。
就在神案上,嘉靖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开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
这时开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干了,他这才从里面将一摞厚厚的供词掏了出来,慢慢展开。
裕王府寝宫外殿院内
高拱和张居正被门房领着到了进大院的门口,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目光中都闪出了激动还有兴奋。
他们目光所望处,寝宫大门内裕王激动的目光也正望着他们。
李妃在寝宫的窗前立刻喊道:“冯大伴,领着世子到前院去玩!”
世子刚将那只毽抛来,冯保伸脚接住了,用脚钩住了毬踢到手中,疾步走到世子面前递到他手里:“世子爷,师傅们来了,咱们到前院去玩。”说完领着那几个太监,走向院门,不忘向高拱和张居正躬身问礼:“二位师傅安好。”率先走出了院门。
高拱、张居正见世子骑在一个太监的肩上走来,都闪到了门的两边,将手拱在胸前,微低着头,让一行走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裕王已经转身走向正中的坐椅。
高拱、张居正疾步向寝宫外殿走去。
裕王府寝宫外殿
高拱、张居正行完礼依然站在两旁的椅子前,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十几天不见,见面后反倒谁也不说话,一时间一片沉默。
宫女这个时候照例都回避了,李妃在亲自给二人倒茶,两个人连忙躬身侧在一边。李妃倒了荼:“二位师傅请坐吧。”说着放下茶壶便向寝宫内室走去。
“你也听听吧。”裕王叫住了她,“《朱子语类》你也在读,好不容易两个师傅都来了,一起听听。”
李妃心中高兴脸上肃然,在他身边静静坐下了。
高拱和张居正这才正襟坐到了椅子上,都知道裕王这次急召所为何事,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裕王心里当然也急着想说那番话,嘴上却仍然从讲书这个话题谈起:“这一向在看朱子说理和气。朱子说理是善的,气是恶的。又说千五百年从尧舜到周公到孔子理都不得行,又说无处不在者都是个气。为什么善理总是不行,气恶却无处不在。请两位师傅讲讲?”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见裕王这般谨慎地人题,立刻憾受到了“君密臣安”的温暖,二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高拱说道:“太岳,理气之学你钻得深,你给王爷讲讲吧。”
张居正:“王爷这个问提得好。朱子讲的这个理是个亘古存在,你行不行它,它都在那里。就像天风,春有东风秋有西风,春行东风万物生焉,秋行西风万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这便是天时那个理。气却是个无处不在,顺风它也在行,逆风它也在行,无风了它还在行。朱子在这里说气是恶的便是指的无风之气一譬若人之欲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个贪得无厌之心,这便是无风化疏导之气。此气一开,四处弥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贪,为民的便盗,于是邪恶之气便无处不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然则天上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烁,此无风之气终有散尽的一天。历朝历代到了没有风只有气的时候便是日光蒸烁气数要尽了。”
裕王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下头,想顺着他的这个话切人正题,却依然有些犹豫,不禁望向了李妃。
李妃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这是想叫自己挑起话题,便会意地迎着裕王的目光:“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