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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第1页)

举殿惊愕之际,李斯更是大见难堪。入秦数十年来,这是备受朝野敬重的李斯第一次在朝廷朝会之上被公然指名道姓地呵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荒诞。李斯一时愤然羞恼面色血红,浑身颤抖着却不知该如何说话……终于,在大臣们的睽睽众目之下,李斯颓然跌倒在身后坐案上昏厥了。

三日后醒来,李斯恍惚得如在梦里,看着守护在榻边的长子李由,竟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是谁也?一脸风尘疲惫的李由骤然大恸,俯身榻前号啕大哭了。在这个年过三十且已经做了郡守的儿子的恸哭中,李斯才渐渐地真正地醒了,两行冷泪悄悄地爬上脸颊,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良久没有一句话。

夜来书房密谈,李由说了朝会之后的情形:重起阿房宫的诏书已经颁行了,还是章邯统领,限期两年完工;内史郡守督导粮秣,赵高统领营造布局谋划;诏书说,要在先帝的阿房宫旧图上大加出新,要将阿房宫建造得远远超过北阪的六国宫殿群。李斯不点头,不摇头,不说话,目光只盯着铜人灯痴痴发怔。李由见父亲如此悲情,再也说不下去了。良久愣怔,李斯蓦然醒悟,方问李由如何能搁置郡政回来?李由说,家老快马传讯,他是星夜兼程赶回来的;自父亲上次在三川郡督政,他便觉察到父亲处境不妙了。李斯问,三川郡情形如何?李由说,若按父亲方略,三川郡乱象自可平息,然目下要建阿房宫,只怕三川郡又要乱了。李斯惊问为何?李由说,昨日又颁新诏书,责关外六郡全力向关中输送粮草,以确保阿房宫民力与新征发的五万材士用度;三川郡距离关中最近,承担数额最大,原本用于救乱的粮秣财货只怕是要全数转送咸阳了。李斯听得心头发紧喉头发哽冷汗涔涔欲哭无泪瑟瑟发抖,直觉一股冰凉的寒气爬上脊梁,一声先帝嘶喊未曾落点,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了。

整个夏天,卧病的李斯都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

丞相府侍中仆射每日都来李斯榻前禀报政务,右丞相冯去疾也隔三差五地来转述国政处置情形,听得越多,李斯的心便越发冰凉。阿房宫工程大肆上马,给关中带来了极大的民生恐慌。将近百万的徭役民力与刑徒,每日耗费粮秣之巨惊人,再加所需种种工程材料之采制输送,函谷关内外车马人力黑压压如巨流弥漫,大河渭水航道大小船只满当当帆樯如林。冯去疾说,工程人力加输送人力,无论如何不下三百万,比长平大战倾举国之力输送粮秣还要惊人。当此之时,赵高给二世皇帝的谋划对策是:举凡三百里内所有输送粮秣的徭役民力,都得自带口粮,不得食用输送粮秣,违者立斩不赦!如此诏书一下,输送粮秣的徭役大量逃亡。关外各郡县大感恐慌,郡守县令上书禀报,又立遭严厉处罚,不是罢黜便是下狱,郡县官员们都不敢说话了。更有甚者,专司督责粮草的郡吏县吏们,也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秘密逃亡,乱象已经开始了……更令李斯冰凉彻骨的是,原本经他征发的用于屯卫咸阳的五万材士,被胡亥下令驻进了皇室苑囿,专一地以射马射狗为训练狩猎之才艺,专一地护卫自己浩浩荡荡地在南山射猎,铺排奢靡令人咋舌。

进入六月时,九原王离飞书禀报朝廷:匈奴人新崛起的头领冒顿,诛杀了自己的父亲头曼单于,自立为新单于,发誓要南下血战为匈奴雪耻!胡亥赵高看了王离上书,都是哈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然则,当冯去疾将这件密书念给李斯听时,李斯却实实在在地震惊了。此前,无论蒙恬扶苏如何申说匈奴势力未尽,甚或始皇帝都始终高度警觉,李斯都没有太在意。在李斯看来,秦军两次大反击之后,匈奴再度死灰复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然则,一年来变局迭生,无论何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飞快地发生了,李斯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了。本能地,李斯第一次相信了王离的边报,也庆幸自己征发戍卒屯卫渔阳的对策或许有些许用处。在整个夏天,这是李斯唯一稍许欣慰的一次。李斯不可能预知的是,正是大秦朝廷与政局的突然滑坡转向,促成了匈奴族群内部强悍势力的崛起,促成了原本已经开始向华夏文明靠拢的匈奴和平势力的突然崩溃。在之后近十年的华夏大战乱中,匈奴势力野火般燃烧了大草原,百年之内屡屡大肆进攻中原,对整个华夏文明的生存形成了巨大的威胁。直到百余年后的汉武帝时代,这一威胁才初步消除。

……

在这个乖戾的夏季,天下臣民孜孜以求的二世新政泡沫般飘散了。

李斯的摄政梦想也泡沫般飘散了。

李斯苦思着扭转危局的对策,浑不知一场更大的血腥风暴将立即淹没自己。

※※※※※※

①逮捕,秦汉语。《史记·项羽本纪》云:“项梁尝有栎阳逮……”《索隐》云:“逮训及,谓有罪相连及,为栎阳县所逮录。汉世每治狱,皆有逮捕也。”《集解》韦昭云:“谓项梁被栎阳县逮捕。”

第三章 杀戮风暴

一、灭大臣而远骨肉 亘古未闻的政变方略

帝国朝廷的杀戮风暴,源于胡亥对赵高的一次秘密诉说。

自从在那个霜雾弥漫的黎明,写完“制曰可”三个字,胡亥后悔做皇帝了。

虽贵为皇子,胡亥的身心却从来都被自由地放牧着。慈善宽厚的乳母是懵懂的牧人,不涉养育管教的皇室太子傅官署,是这片牧野的竹篱。除了不能随意闯进法度森严的皇城政殿区,胡亥的童稚少年生涯,是没有琐细约束的。胡亥是最小的皇子,不若大哥扶苏,他没有受过太子傅官署的严格教习,没有进入过任何处置政事的场所,没有入过军旅锤炼,也没有襄助过政务。如同大部分皇子公主一样,没有了母亲的教习,没有了始皇帝亲自督令的少年锤炼,胡亥的心一直空旷而荒芜。及至做赵高的学生之时,胡亥心中的欲望之树已经在空旷荒芜的土地上深深扎根了。胡亥的欲望很实在,便是无穷无尽的享乐游玩。胡亥的欲望理由很简单:皇子命当如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修习法令也好,锤炼书法也好,旁观政务也好,应对父皇也好,对于心如蔓草的胡亥,只是使父皇与老师高兴的戏法而已,已经无由在心田植根了。在胡亥的欲望之树上,只蓬勃出了一方色彩妖异的冠盖:游乐以穷所欲,奢靡以穷所愿,此生足矣!不知功业为何物,不知国政为何物,不知权力为何物,更不知宵衣旰食以勤政为何物,要胡亥做皇帝日日理政,无异于下狱之苦难也。

当然,对于做皇帝的苦难,胡亥也有一个认识过程。

胡亥原本以为,那么多人争做皇帝,老师又那么费尽心机地为他谋划那个九级白玉阶上的大座,做皇帝定然是远远强过声色犬马之快乐的天下第一美事了。谁知大大不然,皇帝事事板正,处处受制,言行不能恣意,清晨不能懒睡;夜来还得枯坐书房,翻弄那一座座小山也似的文书,读罢奏章随意写画也不行,非得写“制日可”不行。夜来想自由自在地折腾皇城女子阅尽人间春色,也还是不行,父皇的规矩在:文书公事不完,不得走出书房。要找几个可意嫔妃陪在书房偷偷享乐,更不行,皇帝书房的监政御史比猎犬的鼻子还灵,一闻到女子的特异气息便抬出先帝法度,总教胡亥大是难堪,不得不教御史从幽暗的书架峡谷中将诱人的美色领走。想来想去,做皇帝想享乐真如登天一般艰难,比做皇子还不如!做皇子时,胡亥尚能时不时觅得一番声色犬马之乐,这做了皇帝几个月,除了原先蔑视自己的兄弟姊妹变为人人怕自己而使胡亥大大得意之外,竟然连一次游乐也没有,博戏没有了,射猎没有了,渔色也没有了,连随意饮酒都不许了,当真岂有此理!

凡此等等,在胡亥看来件件都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如此做皇帝,究竟图个甚来?也就是在如此愁苦之时,胡亥心智大开了,恍然大悟了:天下皆日父皇积劳而去,原来父皇便是这般苦死的,积劳积劳,诚哉斯言!如此做皇帝,胡亥也注定地要积劳早死了……

反复思谋,忍无可忍的胡亥终于一脸正色地召见了赵高。

“敢问郎中令:皇帝做法,能否依我心思?”胡亥愤愤然了。

“老臣一……不明陛下之意。”赵高有些茫然,更多的则是吃惊。

“若不能依我心志,胡亥宁不做皇帝!”胡亥第一次显出了果决。

“陛下心志,究竟若何?”赵高心头顿时怦怦大跳,小心翼翼地问着。

“夫人生居世间,白驹过隙也!”胡亥开始了直抒胸臆的侃侃大论,前所未有地彰显出一种深思熟虑,“胡亥已临天下,何堪如此之劳苦?父皇积劳而薨,胡亥若步后尘,宁非自戕其身乎,宁非自寻死路乎!胡亥自戕,胡亥寻死,宁非毁我大秦宗庙乎!郎中令且说,可是?”胡亥见赵高连连点头,遂更见精神,“唯其如此,胡亥不能不顾死活!胡亥心志:穷耳目之所好也,穷心志之所欲也!如此,既安宗庙,又乐万民,长有天下,且终我年寿。敢问郎中令,其道可乎?”

“可也!不可也!”赵高长吁一声,全力憋住笑意,又憋出一脸愁苦。

“甚话?何难之有哉!”

“老臣之意,长远可也,目下不可也。”

“目下何以不可?”期望又失望,胡亥眼中又弥漫出特有的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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