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揽江军中这样的人并不少,藏在铁甲战衣下的有时是张求来的符,有时是一条帕子,有时是一根簪子。祝约知道就连祝襄的护心镜下也藏着东西。
当年侯府婚事虽然办得轰轰烈烈,但周皎和祝襄都是不在意那些花哨场面的实在人,成婚后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也没有什么信物定情,非要说也就是侯府里时不时飞出来的青花碟子。
他原本以为祝襄也不能免俗,会带着他娘从洞玄观求来保平安的符,直到后来才知道,护心镜里面其实是周皎新婚之夜裁下的一缕长发。
结发,结发。
祝襄不信鬼神,但他信周皎,也知道走上这条路,战死实属是平常宿命,那么即便死也要死在一处。
沙场上死去的人无数,他见了无数,那些捷报看似风光,字字都是血。埋在凉州的枯骨是别人的夫君,也是别人的爹。
他不能免俗,有时连战马耗尽力气折亡,他都会难受无比,故而平生最恨一个“死”字。
可晏闻偏要往他痛处上撞,才走了几步就提着灯笼不肯挪了,有理有据道,“你站后面,山上精怪肯定先吃你,你没了我怎么办?”
“不吃你就行了。”
祝约推了他一把,自己站在后面,语气不善,“闭上你的乌鸦嘴。”
晏闻不做声了,老老实实地往前头又走了两步,然后突然甩了竹竿,一手扣住祝约手腕往前一拉,身后的人踉跄一步,撞在了晏闻的后背上。
动作并不逾矩,寻常书院打闹勾肩搭背也是常有,晏闻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火上浇油,低声交代道,“离我近点,这样后面有妖怪吃你,我还能扛起你来就跑。”
儒衫上有山间的草木气和书院的笔墨味道,耳朵边上还残有状似亲昵的低语。
祝约这一撞撞了个脸色通红,但天黑没人看见,他想后退手腕却被牢牢牵着,只能咬着牙忍受浑身针扎似的不自在。
平日里上山只需两刻种的路被晏闻走了整整半个时辰,等到了山下,罪魁祸首才长舒一口气,笑道,“到了。”
晏闻不知道他的难处,一脸阴谋得逞且笑得坦荡,“可算把你骗下来了,藏书阁那地方也是能睡人的?你不怕冻着?走吧,回书院了。”
他料想祝约这般脾气,得知被骗肯定会再次生气,但今夜他已经惹了小侯爷许多次,不差这一次,能把人哄下来不睡那凄凉地方比什么都强,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左眼再挨一拳的准备。
谁知祝约心不在焉地抽出手,收了灯笼,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往自己屋走去了。
“欸!”晏闻在背后喊他,“你别生气,我不敢一个人下山是假的,但我怕黑是真的!没骗你啊!”
祝约脚步不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个事儿好不好!”晏闻急了,上来两步抓住他,照祝约的本事,现在转身给他一掌都是本能,可人依旧没反应。
晏闻终于慌了,灵岩山多年没人,总不会真的生了精怪勾了小侯爷的魂。
他晃了晃祝约,那人才抬起头,满脸淡漠得有些刻意,冷冷道,“你说。”
晏闻反而松了口气,幸好,还是那个不给他好脸子的祝循如。
“我怕黑真不是骗你。”他不知道如何讲起,只道,“我爹那人吧我行三你知道吧,我长姐十七就嫁了人,我二哥是个生意户,他就把所有宝压在我身上,小时候读书但凡错个字儿都要被关进祠堂,也不点灯,对着一排黑漆漆的牌位换谁不害怕?”
“后来长大了没那么怕了,但还是怕哎,怎么说呢,这毛病改也改不掉了,所以这个真的没骗你!”
晏闻想了想又道,“我爹那个人心比天高,晏家多少年没出读书人了,常州府那位大人来说亲的时候他给挡了,我当时虽然没有嫁娶的打算,但说了一嘴人家姑娘挺漂亮的就被他给揍了,说我满脑子儿女情长不知上进,我后来才知道他推了婚事不是因为我不上进又没入仕,而是老头子嫌人家官小,不愿意结亲呐。”
祝约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直觉晏闻要说出什么他不乐意听的话。
果然晏闻眨眨眼,“他们送我来湖东,就是因为听说金陵有大官在此修养,盼着我能攀上高门,我过来一瞧,果然是高门,定侯府啊,多风光,可小侯爷总是出乎我意料。”
刚才山麓上那点心动彻底冷了下来,祝约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晏闻却笑得真诚,叹了一口气,“你真不像金陵来的纨绔,这几日我邀你赏花游乐,你全给推了,也不好女色,我回去跟老头子说祝小侯爷油盐不进,结交不了,又被打了一巴掌说我无用。”
“我本来想着再试试,可今夜见你抄书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你要是不想搭理我,那就不搭理吧。”晏闻拍了拍他,“好了,回去睡个好觉吧,对不住啊,我发誓,往后不吵你了。”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了,祝约举着还带着温度的灯笼在夜里深深地盯着他。
晏闻也不躲,任他看,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开了小侯爷对他从此不会再有什么好感,但就是说了。
因为祝约生了一张让人不忍心骗他的脸,哪怕是看他踌躇不安的样子,晏闻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这是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