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刚刚搁下背囊不久,甚至还没有展开炕上的行李休息一会儿,一个从未到过我们葡萄园的人踉踉跄跄迈进了门槛,他就是老经叔。老人一进来就回身掩门,然后轻声低语说:
“你算回来了。跟我走一趟吧,毛玉不大好……”
“怎么了?生病了?”
“你刚走不久她就病了。唉,年纪也到了。她让你去一趟。”
3
海草小屋里是一种檀香味儿。大白天关门堵窗,所以光线极暗,好像到了黄昏时分。老经叔将我领进门就退出了,离开时将炕上的那只大猫也一起抱走。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才看清躺在炕上的毛玉,看到她一团白发散在枕头上,就像李子树的繁花。一阵难过让我抿紧了嘴巴。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拍拍炕边。我坐下了。她又拍一拍,我就坐得更近些。我往她身边挪动了两次。她的手摸到了我的手,我马上觉出她在发烧。一只烫烫的手握住了我,长时间不再松开。
“大婶,您该去医院啊!”
“孩子,什么医院比得上我的药呢。这不是治不治的事儿,这是气数。我先得问问你:找到该见的人啦?”
我点头,握紧她的手,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我发现她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眼里的那一点儿火星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我嗓子眼发热,一时说不出什么。
“好孩子,你得给我从头说细发一点,从头说吧……”
我点头,但只好扼要说了一遍。
老人长时间没有吭声。这样停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几声咕噜——像笑又像喘;然后她示意我扶她坐起。她倚在了一大摞被子上,大口呼吸了一阵,这才说道:
“我今个要你来,是要告诉你个大事,那个人——就是那个首长,前天死了。”
“啊,您怎么知道?”
“都……知道。广播了,不过没人听……我听到了。这不会错的。他真的死了……这一回你就能找那个太史算账了,再没人护着他了。这个无恶不作的人是他的亲外甥……”
我的心一下下沉着有力地跳着。我听下去。
“他前几年见到一份关于‘六人团’惨案的内部资料,然后就慌了,怀疑是我透露了什么,就派外甥来盯我、缠我、折磨我。我让他放心,说与魔鬼订的契约还没到期呢,我这边说话算数。他逼我扎紧嘴巴,威胁我……”
原来如此。我说:“你知道罗玲为什么来这里吗?她母亲的前夫就是‘六人团’成员。还有那个老红军,他是当年脱险的一个……”
“我都知道。可我还要遵守跟魔鬼订的契约。你会骂我是个胆小鬼,骂吧——我今天说出这一切,也许太迟,也许还不算迟。今明两天,你再叫上罗玲,我要从头细说一遍。再不说,我闭不上眼啊……孩子啊,我男人铁力沌以为种片园子就能躲开,最后还是死在那些人手里。原来天底下没有一片园子能藏住人啊,你记住,这是我们搭上命才弄懂的一个道理!我的孩子啊……”
我的泪水在眼里旋转。我咬咬牙关,点头。我站到窗前,轻启一点儿缝隙,看着一地残枝。
“不用看了,这个好办,老经叔他们这几天会领人来拾掇。园子好办,只要心里有就成。我说的不是这个……孩子,我回头看自己这一辈子,悔得要死的事不知有多少,都不一一说了。我这辈子只干对了一件事,找了个好男人,这也是最大的事啊!他不光有一身好功夫,还有一颗真心。真心抵万金啊,真心无好报!他要是听我的话备上一件火器,也许会好些。他只信那身功夫,不信火器。他要死得晚,会把一身功夫传给我。我学点穴、就地十八滚,其实差得远呢……他手上有十八个字: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撤刮挑打、盘驳压;脚下有十个字:双拉牵虎式,暗藏金龙形。晚了,都随着他去了。乱世难存真人,剩下的是飞脚这一类,他们得了善终。”
“可是,我不甘心……”
“孩子,我看中的就是你的‘不甘心’。好孩子,记住这三个字啊,咱今后可全靠你这三个字了!”
“大婶……”我嗓子里有些堵。
“大婶还有件事对不起你啊,那一夜我使了喜药……多担待吧。”
我这才想起应该叫上肖潇来此。我忍住泪水,悄声说:“对您说假话是可耻的,我们俩相爱,但我们那天发誓一生要像亲兄妹一样……”
老人闭上眼睛,牙齿轻轻磕打:“抓紧时间做真人吧,时间比飞车还快的……”
附记
在毛玉最后的时刻,她身边站了葡萄园所有的人:有肖潇和罗玲,老经叔和村头儿老驼。简短的送别仪式之后,她给安葬在园子一角,铁力沌和螳螂拳师的身边。事后来探望的有地市乡三级官员及园艺场的领导。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走在海边,被前边浪缘上的一个黑影吸引了。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那只黑白大猫,它溺水而死。它最后也葬在了园角墓旁。
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葡萄园一步。为了它的再生,我们所有的人都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这期间武早像获得了保释一般,被我们迎回了葡萄园。但他最终未能久待,再次返回林泉治疗。
第二个春天,这里又开始出现了一片碧绿……我接来了小慧子,从此葡萄园成为她暮年的又一处落脚点。
为了这片田园,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在将来迎接无法测知的各种磨难。
1990年4月至2001年11月,一至三稿于龙口、台北
2009年11月五稿,于济南、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