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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寻(第1页)

1

宽脸来了。他喝了酒,脸色通红,愤愤的样子并不让人觉得好气,更多的倒是好笑。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条短腿挪来挪去,说:“宁先生,我知道杂志实际上是由你说了算,所以只想跟你个人谈一次话。”“你工作那么忙还来找我谈话,不胜感激。”我使用了他的语气。他说:“来,我们找个地方谈一下。”

我一直闻着浓浓的酒气。不错,所有胆小鬼都要借着酒气跟人干仗。不过我可不想跟他干。宽脸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成见,看不上我,但更重要的,恐怕还不是这些吧?”

“更重要的是什么?”我想说,更重要的是你的脸太宽,像个屁股。

“更重要的是,你们在耍我,耍我们小地方的文化人儿……”

“怎么讲?宽脸先生?”

“你们刚开始要利用我们,怎么商量怎么好,事情办成了,杂志也出版了,你们又拿起了架子。过河拆桥,这是小人才干的事儿!”

我点点头:“对,小人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宽脸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跟我干架接不上茬,吭哧了一阵说:“不过你们的桥拆得早了点——你们还没有过河呢!”

“小卒没有过河就不能横着走,不过小卒即便过了河也和不过河一样,只能进不能退——是吧老宽?”

“你们知道吗?现在杂志从法律上讲,还是我们与你们合办的,我把脸一翻,你们的杂志就得落到空里去!”

“谢谢提醒,这样问题就大了。”

“我们可不承认吕擎是我们这里的人,他不拿我们的工资,行政关系又不在我们这儿……”

“是的,不过他是你们聘任的,你们不承认我们可以通过法律裁决,我们有文件。”

宽脸恼了:“我们可以打个报告让闵市长批一下,我们决定不要这份杂志了!”

“那就糟了,我们只好找别人联系合办。听说现在杂志和企业合办也成——想和哪个企业合办,就把吕擎的关系放到哪个企业,我们甚至想和一个村子合办。”

宽脸这一下子摸不着头脑,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大概他瞅着泥做的写字台不顺眼,就啪啪踢了两脚。我发现他的眼睛平常那么妩媚,这时神情里却掺上了几丝仇恨,盯住我骂道:“混蛋,你不过是个堕落文人而已!你的事情很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搞了些什么名堂!”

“是生活作风问题还是经济问题?”

“你什么毛病都有,告诉你,惹火了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猛一转身,因为气极而走得飞快,看上去真像一只大鸭子。

我知道,那种威胁已经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可是我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后面是悬崖。我觉得闵小鬼、宽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力量,他们都在逼我们往后退、退。我在最关键的时刻要抓住什么,不要掉下去。多么危险。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我在想宽脸骂我的话:堕落文人。我点点头。宽脸骂得多好,骂得太好了。只为这一句绝妙的恶骂我也要感激你。不过你宽阔的、像屁股一样的大脸上,该挨一记沉沉的拳头……我的眼前总也拂不去那个满脸憔悴、多少有点惊慌失措、有着一丝惊悸、脖子上挂着破烂锡壶的人——在这个夜晚,你在哪里蜷卧?你这次是真正的流浪了,独往独来。你为什么不与那些流浪汉在一起?你混同在他们中间不是更好吗?今夜你在何方?天明后又将走向哪里?我怎么才能忘掉那个黄昏,你离我远去时,拒绝了我手中可怜巴巴的那一点钱——大概是上帝送来了考验,让你来检验我的德行和心灵……我不愿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并把至关重要的情节掩埋下来——这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一刻真的陷入了恍忽和胆怯。我无从预料你的到来,我说到的危险也是实情——这千真万确!亲爱的朋友,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我仍然要这样坚持:我说的都是实情!我当时正被苦苦纠缠,不能自拔,这儿对于你我确是一个陷阱……可是啊,我的朋友!在那个时刻里,我的确感到了恐惧,这就是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方面。我觉得人的丑恶与恐惧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我为什么就不能与你同甘共苦,为什么就不能尝试着一块儿去接受一次冒险?比如说真的没有这种可能:让你在我们的葡萄园里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好好安息一夜,在天亮之前把你悄悄送到芦青河海口?在那片密林里,我们将顺着老路找到一片乐土——那儿有个叫“沙岛”的地方,在那里你一定会很好地生活下去,一个叫“大婶”的女人会收留你。那是一个女性决定一切的、陌生而神秘的、生气勃勃的世界……在这个时刻里,我又想到了淳于黎丽……天哪,我觉得自己背负的罪恶真是太多了。我想起了淳于黎丽那一次在医院里,她在绝望的时刻与我会面的情形,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她平静地望向我的眼神……我还想起了铜雕面前的最后一别……逃亡的朋友,还有淳于黎丽,你们知道吗?一个最不喜欢忏悔的人,在这个午夜里已经无路可投……北风吹得猛烈了,在这个夜晚,我听到树木在北风里吼叫。在这个时刻里可千万不要再起狂风啊,那时我的葡萄园就真的要毁掉了。

我又展开了那份秘籍。我分明觉得有一双滚烫的目光就在一旁……

2

就像被一种幻觉所牵引:在这个时分,我正埋头阅读,突然听到了一两声呼唤——我很久以后还会坚持说,当时真真切切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喊的是“卖锡壶”!那一瞬间,我心上强烈地一抖,什么都没有想,只急急地奔出门去。

灰暗的天色,疏疏的星光。我出了大门四处张望,又迅速钻到杂树林子里。林子里没有人。可我怀疑他在林子更深处。我不敢呼喊,只是往前……最后我一直往海边追了过去。脚下是各种各样的杂草和花朵,碧绿的鬼针草挂着黄色的小花;蒺藜的尖刺还没有变硬;葎草在黑松下伸出短短的藤蔓;黑松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树脂味。一只小鸟在枝桠上蹦蹦跳跳,是一只蓝点颏;啄木鸟在远处敲出响亮的梆子声;老野鸡在归巢的时刻照例要沙哑地呼叫,那声音在告诉这片荒野:归巢了,归巢了,又一个夜晚来临了!游蛇在跑动,刺猬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在那儿一声连一声地咳嗽。北风愈来愈强,号子声逼近了。

因为太急,穿过杂树林子后,我发现衣衫被刺槐扯破了,手足也有了小血口……这个时刻心头一片灼热,已经不能停止,只一直迎向这噗噗的海浪声……前边,透过一片摇摇晃晃的灯火,我知道打鱼的人就要上网了,那些举在铁叉上的燃油火把一齐点亮了。

每个夜晚都有一些买鱼的人、一些流浪汉聚集在海边。买鱼的人渴望新鲜的鱼,而流浪汉就把希望寄托在打鱼人的疏漏上:沙滩上遗下一些小鱼小虾,他们就拾起来装进兜里,找个地方弄一堆火烧了吃。有的流浪汉干脆直接在海水里洗一下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打鱼的人把网收起时,那些流浪汉就围上噗噗冒气的鱼锅,去讨一碗鱼汤。

我只想快些见到他们,我想他一定会在他们中间。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不能遏止,让我变得一刻也不能等待。我迎着火把,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差一点呼喊出他的名字。

回答我的是那一声连一声的狐狸的嗥叫——狐狸在这个夜晚怎么发出如此凄惨的叫声?它的哀嗥真像某种不祥的预告……穿越了一片片枣棵,脚腕一阵疼痛,那儿被棘针又划破了一道道深口。

一枝枝火把排成一行,随着阵阵呼喊声蜿蜒、蹿动,像一条火龙,在乌黑的天色里飞舞,鲜艳逼人。火把下的人一溜溜排成两行,网还没有最后收上来;有一些人在队伍中间的空地上奔跑、呼叫,正为一场近在眼前的收获做好准备:把一领领席子摆好,当大网拖上岸来时,要用柳木斗把鱼舀到席子上。有人抬着很大的一杆秤,随即招来一群群的鱼贩子。一个人高声吆喝着,他就是海上老大,此人在这儿决定一切——我以前见过这个满脸横肉、额头上长了红斑的人。他在海边威严无比,权力无限,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收声敛气。他是这里的君王。

我站在喧闹的海边,极力辨认着另一些影子。我希望看到那些破衣烂衫的人在岸边摇晃。可是此刻他们与所有打鱼人都掺和在一块儿,我一个都分辨不出。

我终于跑到了跟前。号子声震人耳膜……“用力拽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绷直绠呀么呼呀嗨——嗨哉!藏鬼力呀么呼呀嗨——嗨哉!尼姑的儿呀么呼呀嗨——嗨哉!老和尚呀么呼呀嗨——喘粗气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弓起腰呀么呼呀嗨——嗨哉!打个挺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肚脐翻呀么呼呀嗨!网里有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天一亮呀么呼呀嗨!到河口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

这号子声粗粝吓人,第一句由人领喊,接上就是众人的齐声呐喊,随之在同一个强大的节奏下猛力拉绠。我的目光在寻找那个领喊号子的人,可惜他掺杂在人群中看不清……他们大多都穿了一条短裤,有的甚至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让火把将铜色的皮肤照得闪闪发亮。额上长红斑的海上老大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出其不意地就在那些拉网人绷直的绠上敲一家伙——谁的绠被敲弯了,就说明他没有用力,紧接上打绠的棍子又会揍在这人的屁股上。红斑老大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要拼上力气吼,全身凝起一道道青筋。一个身子粗壮的四十多岁的女人竟然和这些男人掺在一块儿拉网,她尽管穿着衣服,可身边的几个男人都是光身子。一会儿那些光溜溜的汉子竟然喊起了她的名字——女人哈哈笑,更起劲地拉着绠……长长的一溜火把左边,有一些破衣烂衫的人,此刻那么热情地跟上呼喊号子,直接用两手握住湿漉漉的粗绠,随着号子一块儿用力。这些人很快就博得了红斑老大赞许的目光……他们一个比一个更用力,眼珠差不多都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呼喊声声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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