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说:“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顺其自然。”他说,“只要你一开始思考,脑袋就会变得像地上的烂果子一样不中用。”
司令官说:“打仗就像谈恋爱。空想是没有用的,你得上。”
我相信他的话。除了相信,我又能怎样呢?
他们都说:“别担心,别担心,会轮到你的。很快,你就能知道杀人是什么滋味了。”说完,他们就对着我笑,还朝我身边吐口口水。
部队在公路上停了下来。我和大力神坐在一辆卡车后面,四条腿在车厢外荡来荡去。头顶的太阳晒得我们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干的地方。微风从耳畔轻轻拂过,即便掠过皮肤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我看着大力神,回想着自当兵以来学到的全部东西。
我已经学会了如何随部队行军,左右左,左右左;如何在灌木丛中隐蔽,身体一动不动,任谁都发现不了我藏身的地方;如何轻手轻脚地走路,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踪;还有跑步、跳跃、翻滚、唱所有的军歌。我们干活儿或行军的时候总是唱着歌。我很喜欢那些大人,喜欢他们持枪的姿势。他们个个看起来都很威武,就像电影里那样。我努力模仿他们的样子。
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家,想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越想心里就越难受。还有大力神,我一直都很纳闷儿,自从我当兵以来还没听他说过一个字呢。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也总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所以,我便经常问他问题,引他说话,即便现在我们无所事事地坐在车厢后面。“你是大力神吗?”我问。他点点头。“你有爸爸、妈妈吗?”他摇了摇头。“你喜欢芭蕉吗?”点头。“鱼呢?”点头。“梨?”点头。“你是个傻瓜吗?”摇头。“你为什么不说话?”没有反应。“杀人是什么感觉?”没有反应。“大力神!”我叫道。他呆呆地看着我。
这时,一个叫霍普的侦察员叫喊着跑上公路。他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叫:“他们来啦!他们又来啦!”往坡上跑时,他还跌了一跤。他浑身的肌肉好像都不听使唤,想停都停不下来,而且他的枪哐哐哐地砸着他的背,像鞭子一样赶着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不,是像头发了疯的骡子。
司令官饶有兴致地看着侦察员没命似的跑上坡。对于后者报告的情况,他只是“嗯”了一声。我看见他双手合十,微微一笑。他也出了一身的汗,衬衫早被汗水湿透。副官见势不妙,撇下司令官不管,自己找地方躲藏去了。
司令官凝眉思考起来。我很喜欢看他思考的样子。他一只手插进长长的头发里,另一只手捻着几根胡须,像在笼子里一样踱来踱去,尽管我们站在开阔的平地上。很快,他开始大声地发号施令了:“把这辆卡车开到路那边!把那辆卡车停在这里!全体士兵各就各位!你,藏到林子里去,抓紧时间!快,快,快!”
听到他的指示,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栖息在林子里的小动物被我们惊得四散而逃,有的甚至蹿上了公路。蜥蜴、田鼠,还有青蛙,动物们蹦着、跳着、跑着,像无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大力神拿着他的大砍刀,跑到横在路中间的那辆卡车的车轮后面躲了起来。我跟着他跑过去,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不过,我并没有和他藏在同一个轮子后面,因为那轮子并不是很大。
大家各自寻找藏身的地方,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不过,周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让人感觉这里除了几辆抛锚的卡车,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即便在战争之前,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而如今就更是司空见惯了。因为打仗,很多零件紧缺,车子坏了便很难再修好。
我躲在车轮后面,手里拿着刀,静静地等着。这里到处都是蚊子,它们在半空中盘旋来盘旋去,好像也在等着什么。如果它们靠近我,我就用手打它们。不过,那只是白费力气,因为蚊子实在太多,打是打不尽的。
我从轮胎后面偷偷向外望,远处公路上的空气像湖水一样轻轻浮动,仿佛扔块石子就能溅起几片水花。随后,我看到了几辆小卡车,像牛车一样慢慢悠悠地朝我们这边驶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他们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我差点忍不住要笑起来,可与此同时,我也紧张得要死。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因为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卡车上的人丝毫不知道他们正渐渐走进埋伏圈,仍旧像群白痴一样懒懒散散地向我们走来。
第一辆卡车在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能看到开车的司机。阳光照在挡风玻璃上,激起一片白花花的反光,车舱内倒显得昏暗起来。
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正不知打着什么手势。他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成一团,看起来好像那整张脸(鼻子、眼睛连同眉毛)都要被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给坠下去似的。他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司机忽然一头扎了下去,消失在方向盘后面。
我想起了那些袭击我们村子的军人,手里的砍刀握得更紧了。我喜欢握着刀的感觉,仿佛它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融为一体。
我看看车里的人,又看看大力神,默默对自己说:“我已经准备好杀人了。”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裤裆里,因为我突然有种想尿尿的感觉。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还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上帝会保佑我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静静地观望着。
敌人根本就没有打算战斗。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甚至连战斗的意识都没有。还没看到我们埋伏的士兵,他们就已经连三赶四地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仿佛要哭的样子。“别开枪!”穿军装的那个男人喊道,“我们没有武器,没有食物,没有钱,也没有弹药。我们什么都没有!请放过我们吧!”
我数了数。他们一共20个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很多人的衣服和皮肤上都沾着血,有的连眼睛上都是血,但我不知道那是他们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他们步履缓慢,像拄着拐棍的老人家。
领头的那个人继续喊着:“你们看,你们看!我们手里没有枪,没有武器!”
公路上短暂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我便听见司令官在路边的草丛里喊道:“第一,这里是我们反抗军的地盘,你们属于非法闯入。第二,脱掉你们的衣服放在路上。第三,脸朝下趴在地上,伸出双手。十秒钟之内如果不按我的要求做,我们就开枪打死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敌人们面面相觑。我开始数数,从一数到十,可他们并没有脱掉衣服。接着,我就听到“砰”的一声,像一百万个人同时拍手,然后又当的一声,子弹打在了敌人的卡车门上。敌人们仍旧你看我,我看你,有些还在窃窃私语。司令官在草丛里又喊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我说了,脱掉你们的衣服!所有人,马上脱掉你们的衣服!”
敌人们似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便脱掉了各自身上的衬衣和裤子,随手丢在地上。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全是汗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成群的蚊子开始向他们包围过去。他们中有些人穿了内裤,但上面遍布大窟窿小眼儿,仅够勉强遮挡住他们的隐私部位。而另一些人则连内裤都没有穿,只好用双手捂着裆部,免得那里暴露在外被人看见。
“趴下!”司令官喊道,“把手伸出来放在地上!”他们立刻乖乖地照做了。我看到其中一个敌人在哭,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嘴里还在小声念叨着什么。我猜他大概在说:我不想死,上帝保佑,我不想死。可惜我离得太远听不清楚。我看着他,觉得他很可怜,可忽然之间我又想到了我的爸爸。
司令官浑身是汗,面带微笑地从草丛里走出来。他手里端着枪,随时准备干掉某个不听话的家伙。其他人也跟着他从各自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转眼间,敌人就被我们包围了。大力神也从轮子后面爬了出去,我只管跟着他。他把敌人的衣服全都收起来,抱到我们的卡车上。
蚊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谁是领头的?”司令官问他们。可没有人回答。他走上前去,用枪戳了戳那个最先喊别开枪的人。“你说!你们的武器呢?”司令官厉声问,“起来!武器弄哪儿去了?”
那人说:“我们不想惹麻烦。我们没有武器。”司令官说:“瞧啊,这个敌人的走狗说他们不想惹麻烦。”除了我和始终安安静静的大力神,其他人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他们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司令官对着那人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挨踢的人扑通一声跪下去,吐了一地。
司令官下令说:“搜查他们的卡车,搜查他们的卡车!”于是,我们这边有三个士兵跑过去开始搜查对方的卡车。这时,司令官扭头对我说:“阿古,你过来。快过来。”然后,他又命令敌人的首领跪下,尽管那人已经跪在地上,正吐得一塌煳涂。我愣着一动不动,因为我很害怕。今天,我不想杀人。我永远都不想杀人。
“傻瓜!”司令官说,“快拿着你的砍刀过来!”我还是纹丝不动。司令官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脖子。“你这个白痴!”他吼道,“给我过来!过来!”他把我拖到对方首领跟前。“看到这只走狗没有?”他继续吼着,“你想成为真正的士兵吗?嗯?那好,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