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相信,创造希腊历史的是人,创造今天历史的同样是人。然而我们今天只生产奢侈的工业品,而他们创造的却是艺术品,我们要问是什么原因使人发生如此深刻的变化。探其究竟是我们的使命。
——瓦格纳[1]
你们为何还写韵体诗?如今无人再读诗了……在我们这个不尽成熟的时代,在共和时代,诗歌形式业已过时,业已淘汰。我等喜欢散文,因为散文形式自由,更贴近民主真谛。
——佩勒当(E。Pelletan),法国议员,约1877年[2]
1
如果说资本主义社会的胜利促进了科学发展,那么对文化艺术则另当别论,它们的受益少多了。评估创造性艺术价值的大小全凭主观印象,从来就是如此。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双元革命时期(1789—1848),颇有天赋的男女艺术家获得了十分杰出的成就,而且范围也很广泛。19世纪下半叶,尤其是在本书探讨的那几十年里,艺术方面的成就却无法同日而语,当然除了一两个相对落后的国家,其中最明显的是俄国。这并不是说这时期创造性艺术的成就微乎其微。有些人的力作和成名作品确实是在1848年到19世纪70年代问世的。但我们不可忘记,他们许多人在1848年前已达成熟期,并已发表了数量可观的作品。狄更斯到1848年几乎已完成了毕生作品的一半;杜米埃(HonoréDaumier,1808—1879)从1830年革命起便是很活跃的版画家了;瓦格纳一生中写了好几部歌剧,《罗恩格林》(Lohengrin)早在1851年便完成了。但与此同时,散文,尤其是小说,毫无疑问出现了繁荣的景象,其主要原因是法国和英国的文学辉煌还在延续,而俄国又增添了新的光彩。在绘画史上,这时期显然成绩卓著,堪称杰出,这几乎全得归功法国。音乐方面,这时期的代表人物是瓦格纳和勃拉姆斯(Brahms)。他们若与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相比,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
尽管如此,我们如进一步观察创造性艺术领域,情况就不那么令人欢欣鼓舞了。我们已经谈过地理分布的概况。就俄国而言,这是一个成绩斐然、胜利辉煌的时代,音乐是如此,文学更是如此,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成就更不必说了。光是19世纪70年代这短短的1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P。Tchaikovsky,1840—1893)、穆索尔斯基(M。Mussorgsky,1835—1881)等巨星几乎同时到达他们艺术生涯的巅峰,古典皇家芭蕾也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这时候的俄国是不怕任何竞争的。我们已经说过,法国和英国保持了很高的水准,其中的一个主要成就在散文方面,另一个则是在绘画和诗歌方面。[丁尼生(Tennyson,1809—1892)、勃朗宁(Browning)以及其他诗人在英国诗坛上的成就,比不上革命时代的伟大浪漫诗人;而法国波德莱尔和兰波(Rimbaud)的成就则堪与他们媲美。]美国在视觉艺术和高雅音乐方面仍默默无闻,但东部也出现了梅尔维尔、霍桑(Hawthorne,1804—1864)、惠特曼(Whitman,1819—1891)等人,西部则从新闻界涌现出一批通俗作家,马克·吐温(MarkTwain,1835—1910)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美国因而开始在文学上成为一支新军。不过从国际标准来看,这只是一项重要性较低而且带有乡土气息的成就,不但在许多方面并无耀眼之处,在国际上也没多大影响,不及有些小国此时出现的具有民族特色的创造性艺术(美国19世纪上半叶几个分量不太重的作家却在国外引起轰动,此乃咄咄怪事)。捷克的作家由于语言隔阂,在国际上就不如他们的作曲家容易成名[德沃夏克(A。Dvoák,1841—1904)、斯美塔那(B。Smetana,1824—1884)],除本国读者外,其他国家懂捷克语的几乎没有,也没有多少人想学。其他地方的作家也因语言阻隔难以名闻天下,尽管他们有些人被本国读者誉为泰斗,在本国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例如荷兰人和佛兰德斯人。只有斯堪的纳维亚人引起较大范围的读者注意,也许是他们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易卜生(HenrikIbsen,1828—1906,他在本书所述时期结束时已臻成熟)为剧院写剧本的缘故。
德语系国家和意大利本是创造性艺术的两大中心。但在本书所述时期,这两大中心的创造性明显下降,在某些方面的下降幅度更是惊人,也许音乐方面稍好一些,因为意大利出了威尔第(G。Verdi,1813—1901),奥地利和德国也产生了若干举世公认的大音乐家。其实意大利除了威尔第外别无其他音乐家可言,而威尔第早在1848年之前便已开始其音乐生涯;奥地利、德国大作曲家中只有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Bruckner,1824—1896)基本上是从这个时期崭露头角的作曲家,瓦格纳实际上已经成熟了。无论如何,这几位赫赫有名的音乐家,尤其是瓦格纳,是颇令人敬佩的。瓦格纳是位天才,但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文化现象,就不敢过分恭维了。奥德两个民族的创造性艺术成就完全表现在音乐方面。他们的文学和视觉艺术与1848年前相比,当自愧弗如。
如果把各种艺术逐一分开来看,某些艺术水准的下降显而易见,而高于以前的则绝无仅有。文学相当蓬勃,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主要是通过小说这个合适的媒介。小说可被视为一种适合资本主义社会的文艺形式,而资本主义社会的兴盛和危机正是小说的主要题材。资产阶级为拯救19世纪中期的建筑艺术,曾做出不少努力,毫无疑问也取得了某些杰出成就。但若与资本主义社会自19世纪50年代起便不断投入的巨大热情相比,这些成就既不够出类拔萃,也算不上多。由豪斯曼(Haussman)重建的巴黎因规划得体而令人赞叹,但矗立在马路两旁和广场四周的建筑物,却不敢令人恭维。维也纳原是一心一意要成为世界建筑的代表作,结果只取得一个值得怀疑的成功。伊曼纽尔国王的大名与拙劣建筑物结缘的数量之多,超过任何一位统治者,而由他主持规划的罗马更是糟不可言。与令人赞叹的新古典主义建筑相比,19世纪下半叶的建筑与其说是赢得举世欣赏,不如说需要费些口舌进行辩白。当然,这不包括才华出众、富有想象力的建筑师们的作品,只是这些作品日益被掩藏在布满绘画、雕饰的“美术”表面之下。
时至今日,辩护士们仍想为这时期的大多数绘画作品高唱赞歌,但他们也深感力不从心。在20世纪人们眼中,能永远在博物馆占有一席之地的绘画作品,几乎毫无例外全是法国人的:如从革命的年代走来的杜米埃和库尔贝(G。Courbet,1819—1877),又如从19世纪60年代初露锋芒的巴比松(Barbizon)画派和印象派的先锋部队(印象派是个不带偏见的标签,这里我们暂且不去仔细剖析),他们的成就确实令人难以忘怀。19世纪60年代还产生了马奈、德加(E。Degas,1834—1917)和年轻的塞尚(P。Cézanne,1839—1906),因此这个年代不用为自己的历史声誉而担心。然而,这些画家不仅有别于当时的时尚开始大量作画,而且对那些受人尊重的艺术和公众的品位颇不以为然。至于这时期各国官方的学院艺术和民间大众艺术,其最合理的评价是:并非千篇一律毫无特色,技术水平颇高,不时可发现一些不太突出的优点。但大多数都很糟糕的,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也许在19世纪中期和晚期,雕塑受到的冷落理应少些才是——它毕竟造就了年轻的雕塑家罗丹(Rodin,1840—1917)。然而今天看得到的任何一件维多利亚时代的雕塑作品,都会令人感到极其压抑、极其沮丧。在富裕的孟加拉人家里还可看到这些雕塑,这是他们过去整船整船买来的。
2
从若干方面来看,这是一个有悲有喜的时代。对创造性艺术天才作品的钟爱,几乎没有一个社会能超过19世纪的资产阶级(创造性艺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本来就是资产阶级发明的,参见《革命的年代》第十四章),也几乎没有人准备像资产阶级那样在艺术上如此大手笔地花钱,也没有哪一个社会像资产阶级那样购买新旧书籍、绘画、雕塑、富丽堂皇的砖石建筑材料等(我是指就数量而言),也没有哪一个社会像资产阶级那样买票去音乐厅和剧院(单就人口数的增长而言,这个结论禁得起任何挑剔),尤其是(这一点又有点儿矛盾了)几乎没有一个社会像资产阶级那样相信自己确实生活在创造性艺术的黄金时代。
这个时期所偏好的艺术完全局限于当时的作品,这对坚信普遍进步和不停进步的一代人来说,倒也十分自然。阿伦斯(HerrAhrens,1805—1881)是一位北德意志工业家,定居在文化气候更为宜人的维也纳,50岁时开始收藏艺术品,而且非常自然地只购买现代画作,而不购买过去艺术大师的作品。他的做法在情趣相同的当代人中是很典型的。[3]英国油画在博尔可(Bolckow)(铁)、霍洛韦(Holloway)(专利药丸)、“商界亲王”门德尔(Mendel,棉花)三家的相互竞争下,价格大涨,着实使当时的学院派画家发了大财。[4]1848年后,公共建筑大楼开始改变北方城市的面貌,但是大楼很快便被煤烟和浓雾笼罩,半隐半现。一幢幢的大楼是由各商界亲王出资建造,而这些商界亲王的实力堪与美第奇家族(Medici)媲美。记者和市政府主要官员不无自豪地为这些大楼剪彩,宣扬大楼造价如何昂贵。他们天真地相信自己是在庆祝一个新的文艺复兴运动的诞生。然而,历史学家从19世纪后期得出的最明显结论却是:单单靠钱,是不能保证艺术黄金时代的到来。
然而,花掉的钱确实很多,不论用什么标准衡量,数目之大皆令人目瞪口呆,唯有资本主义前所未有的生产力才能创造出比这更多的钱财。不过花钱的人换了。资产阶级的革命胜利表现在各个方面,甚至也表现在典型的王公贵族活动领域。从1850—1875年,没有任何一座城市的重建计划,会再把皇宫古堡或贵族府邸置于城里最醒目的地方。资产阶级力量薄弱的国家,例如俄国,沙皇、大公可能仍是艺术的主要赞助人和保护人,但即使在这些国家,他们的作用与法国大革命以前相比,也不再具有绝对权威。在其他国家中,偶尔有个乖戾的亲王像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二世,或不太古怪的贵族如赫特福德(Hertford)侯爵,他们可能对购买艺术品仍然热情不减,但真正耗尽他们钱财,使他们负债累累的,恐怕更可能是良马、美女和赌博,而非赞助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