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来了?你今天是事务主任呀。”又说:“瞧我给你借的那些东西好不好?我是动煞脑筋的,老师们看了还满意吧?”承德把嘴一撅,故意说道:“爸爸,就是你那顶新的瓜皮小帽,人家见了都取笑我,把它戴在头上说:瞧你的爸爸来了!你的老子来了!”
鸣斋先生倒也毫不介意,只说:“理那种缺德的小鬼们干吗?这种便宜也要讨,该死的,没有爷娘教训过。看我是怎样的随时随地教训你来!唉,只可惜你上面的几个哥哥都死了,否则他们已经出道,我也可以享些现成福做做老太爷了。”说到这里他伸手抓起头皮来,头是新剃过的,剃得很光滑,头皮颜色中带青的。一面抓着头皮,一面他又想起瓜皮小帽来;便说:“那种帽子的确是很便当,呢帽似乎太拘正了。我家里还有一块玛消,我自己舍不得用,承德,等你再过几岁,我替你买顶好帽,就把那块玛瑙嵌在当中,那是很漂亮的。你们穿这种洋装有什么好看
同乐会中(3)
承德不待他父亲说完便嚷道:“爸爸你叫我戴瓜皮帽吗?我死也不要!真丑死人的!”我想起像承德这种美少年叫他戴瓜皮帽的样子来,不禁笑了,偷眼向旁人瞧时,只见我的母亲与姊姊都端坐不动,她们似乎没听见这些话,不,她们当然是听见的,只是装作不在意,静静地只是瞧着台上下。
这时候有一个很摩登的女学生在台下走道上出现了,她的头发烫得蓬蓬松松,脸上脂粉涂得很厚,举止轻浮,我瞧着她似乎有些面熟,她向承德及姊姊连连招手,意思要他们过去谈话。姊姊只微笑点首,又回望母亲及我一下,摇摇头,表示她陪着我们不能过去。承德却再也忍不住了,撇下瓜皮小帽问题不谈,也不知道他同我们说了一声什么,飞步便跑向走道去。他们见了面,只见承德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便耸肩大笑起来,又像在咋他,又要不依他,最后他们两人就笑着,互相推搡着跳跳蹦蹦的进内去了。我瞧着觉得非常不顺眼,鸣斋先生索性闭上眼睛不做声。半晌,母亲忍不住低声问姊姊道:“这个女学生也是你们同班的吗?”姊姊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笑道:“她叫仇莲华,就是刚才跳过海神舞的那位。”
鸣斋先生猛睁开眼来,重重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的心中似乎对仇莲华憎恨极了。母亲不敢再多问,只听见鸣斋先生对她说道:“女子应该是相夫教子的,蒋太太,你说是不是呢?唉,我倒决不是一个老顽固,我很赞成女子读书。譬如我的女人就不识字,笨极了,我见着她就要生气。女人读书为的是相夫教子,要贤惠,你们的大小姐真好。蒋太太,我希望你能够给她读到大学毕业,学产科顶好,因为孩子都是女人养,女人做产科医生,可以不必接触男病人。蒋小姐,你自己本人觉得怎样呢?不笑我老而背时的吧。”
姊姊始终微笑着,最后听到问她,这才恭敬而温婉地回答道:“那里话。老伯说的一些也不错,女子学…哗这个真是很相宜的。”说着她又带窘起来,觉得不好意思直说出“产科”两字。
天晚了,同乐会也散场了。
以后我们与黄家便成了通家之好。鸣斋先生常请我母亲姊姊同我到他家去过节或吃年夜饭之类,我母亲自然是辞谢的趟数居多,因为我们还不起礼,故不愿意常跑去叨扰人家。我们家里是每逢节日反而更加没有吃的了,因为那天的东西太贵,母亲说横贤过了节日一样可以吃的,落得少出些钱。然而鸣斋先生的好意的确不能不令人感谢,他见我们不肯去,过后就叫宋文卿送些吃食及别的东西来,东西都是用得着的,如毛巾肥皂酱油之类,又不叫佣人送,因为免得我们开销力钱,母亲再三推辞不得,心中更加不安了。看他的意思似乎想讨姊姊做媳妇,母亲虽然不愿,却也似乎无法拒绝。
一念之差(1)
三年以后,宋文卿终于来说亲了。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太阳照得满屋子的橙黄色,母亲抱歉地拉拢了花布窗帘。
宋文卿穿着一件古铜色的绸长衫,领上用同色细条滚边过,但还是给他的后颈擦坏了,宋文卿似乎很惋惜地,又带些不安神情,不时用右手摸着自己的头颈及衣领。旁人瞧上去会疑心他在找虱子的。然而不,他今天身上穿得很整齐,连脚上一双元色直贡呢鞋子,布底都是雪白干净,不知道他是否曾踏过街道尘埃,还是出大门便忍痛喊好一辆黄包车直到我家来的?
“蒋太太,你的福气真好,小姐都是女才子,学问顶呱呱的……”他左手摇着山水画扇,右手更起劲的搔着脖子说。
母亲只好随口敷衍道:“那里的话?生女孩儿中什么用?就算会读几句书,又有什么相干?”
他笑道:“女人家总要吃亏一些,那倒是真的。不过有了好女儿,就可找好女婿呀。那时候养你老太太到百年之后,不是同儿子一样的吗?”说完,他自己也觉得真善于辞令,忍不住把一腿搁在另一个膝上,慢慢抖动起来。
母亲没有回答,只拿热水瓶替他加斟了一些热茶。他连忙把捆起的一只脚放下来,一面哈腰说:“不敢,不敢。”接着就拿起茶杯,咽了两口茶,这才干咳一声开口道:“今天…今天我们老板叫我到这里来,意思是……你替小开做媒。这里的小姐……学问好…”他结结巴巴的说出意思来,母亲慌得脸上也涨红了,姊姊本在旁边椅子上看小说的,连忙站起来直走进卧室去。只有我觉得可笑,呆呆地站在屋角里瞧着他们表演尴尬的镜头。
那时候姊姊已经有十八岁了,承德比她大两岁,今年夏天他们都可在县立中学的高中部毕业。我比姊姊小两岁,也可以在初中部毕业了,为着我们姐妹俩下半年的升学问题,母亲已经忧愁万分。她本来想要把祖传几十亩田卖掉若干,可是又不敢,因为她自己没有儿子,按人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将来继承问题,如今她若为女儿读书而卖田,不将惹这班凯觎者出来干涉吗?她也知道按照规行法规定,女儿与儿子是同样有继承权的,但是她不敢如此做,因为田产是祖宗传下来的,祖宗已经全过去了,安知他们在阴间是否已经把脑筋刷新,前来这里吃女孩子做的羹饭不呢?是的,她可以自己不吃羹饭,却不能勉强祖宗的鬼也挨饿,她不敢!她虽坚持女儿须读书求自立,但却不敢公然按照现行法律给予她们以这份薄产。她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也许此刻宋文卿的提议能予她若干帮助吧?
于是她慢慢着说:“咨谢你来先生好意。但是……但是我们的眉英她很想读书。暑假毕业后她想去考首都大学。不知道…他们黄家的亲事着是说成了,是否就要迎娶的呢?”
一念之差(2)
宋文卿把两眼合起来,笑眯眯的安慰她道:“这个,蒋太太你尽管放心,我们老板是讲究新派道理的,他说要等到小开大学毕业后,才管他讨家主婆哩。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开眼来,而且是很不愿意似的钉着我说:“二小姐,你最好请到里面去看看你的姊姊吧。”
我听着就把嘴巴一撇,理也不理他,意思是说:“我姊姊好好的躲在房里,又要我去瞧他干吗?你做媒就是做媒,何必要支使开我,好让你鬼鬼祟祟的同我妈讲什么条件吗?”打定主意,我又胸部一挺,屹然站立在角落里。
宋文卿见我不愿进去,便只得笑了笑,一面又对我说道:“二小姐真是漂亮,男孩儿似的神气十足,怪不得我们小开要选中你。蒋太太,我今天是替二小姐来做媒的哩。我们老板本来想叫我来说大小姐的,但是小开本人喜欢二小姐,所以我们老板也拗不过他。”
“啊!”我的母亲完全出乎意外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期期文艾说:“这……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我们眉英同黄少爷是同班同学,他们两人看上去感情也不错,怎么你们老板会想起小眉来呢?”
宋文卿在旁更正她道:“不是我们老板,是我们的小开。”顿了一顿,他又抱歉地说明:“我们老板是很看重大小姐的,他见过她做戏,说是如此贤良的女人世间少有,但是我们的小开定规讲是二小姐好看,他用新派字眼来形容,讲二小姐是顶‘横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横派’,但他的确不是坏话,他讲二小姐‘横派’,是的,‘横派’!”
我母亲怔怔瞧着他,似乎莫名其妙。我起初也是莫名其妙的,但后来想想也就明白过来了,大概承德说的是“活泼”,他却认为是“横派”了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要笑,但毕竟不好意思,就扭转身子跑进卧室去了,只见姊姊站在门后听,她不提防我会直接进去的,吃了一惊,立刻脸红起来,我不知道她是羞愧呢?还是愠怒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