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学生自己在那边想着,有很好的思辨,但不要忘了,妇人明月正在一旁滴血。
大学生因此决定替妇人明月招揽一部计程车,并且指示司机,把妇人送到城市的警察总局去报案。
以下的情节都是报纸上登出来的真实事件,包皮括妇人明月上了计程车之后,司机发现她手在流血,就一直骂她把后座的椅垫弄脏了。我看到这则新闻时,觉得台湾已经变得很奇怪了,人们好像不知道什麼是悲悯?有时候悲悯是一种煽动,為了一个不相关的领袖死亡,可以哭得一塌糊涂,但对於眼前的人的死亡却没有什麼感觉。
人类的荒谬
计程车司机是一个坏脾气的人。他发现妇人手上流的血弄脏了后座的椅垫便十分愤怒,频频回头责骂妇人。
「太没有道德了。」他说。
「这一整个城市都太没有道德了。」
「这样下去这个社会还有什麼希望呢?」
「你看,他妈的X!红灯也闯!」
这四句是司机的话。让我想到,有时候荒谬得到合理化之后,就无法检查其荒谬。
我经常观察社会裡道德的曖昧现象,就像小说裡的这位司机,他可能平常会捐钱给慈善单位,可是当他遇到妇人明月时的反应却是这样子。这是人的荒谬,我们自己也会出现这种两极化、不统一的反应。absurd这个字,在西方存在主义裡经常被提出来,也就是所谓的荒谬,因為人的行為经常无法统一,荒谬指的就是这个时候的行為与下一分鐘的行為无法连接的关系。
可是,过去我们受的教育经常以為人性是统一的,所以文天祥写〈正气歌〉,他就不可能发生这些事情。然而,现代的美学思想已经开始认為,人是许多分裂状态的不完整的统一,他可能是两极的。卡繆写《异乡人》用的是巴黎发生的凶杀案件,為了让这个开槍打死阿拉伯人的法国青年变成十恶不赦,开始搜集生命的罪状,包皮括他在母亲死时没有掉泪,隔日还跟女友出去玩、发生关系等。注意,这是先有结论,才开始搜集证据;所以存在主义说,存在先於本质,不应该先对人的本质下定论之后,再去搜罗存在的状态,存在的本身应该是观察的起点,即使荒谬,都应该去观察,而不能将其排斥除外。
人性本来就有荒谬性,人性荒谬现实的两极性描写,大概是训练自己观察事物的方法。你可以试试看,在一个事件发生时,你会不会和大家一起眾口纷紜地去发言?例如新闻报导某甲涉嫌性騷扰,有许多人指着电视就说:「你看,我早就知道,他长的就是这个样子。」
「绝对就是他,一副就是老色狼相!」但是,最后侦察的结果,性騷扰的人不是某甲,大家立刻又改口。
如果你可以细心地去观察,会发现很多暴力是来自社会大眾的「眾口鑠金」,这句成语是说,当每一张嘴巴都讲同样一句话,其力量足以把金子鎔化,力量如此之大!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曾经参与其中。
我们经常用不同的暴力形式待人,打骂是最容易发现的暴力,但有时候我们对人的嘲讽是暴力、对人的冷漠是暴力,有时候‥‥母亲对孩子的爱也是暴力;你可以看张爱玲的一部小说《金锁记》,看那个母亲对她最爱的孩子长白所做的事,真是耸动,為了不让儿子出去玩女人或是做别的她不喜欢的事,她教他抽鸦片,让他留在身边。她觉得这是爱,如果你告诉她,这是暴力,她一定哭倒在地,她会说她这麼爱孩子,还準备把所有的遗產都给他。
暴力是很难检查的,因為暴力的形式会偽装成另一种情感,我故意用这个例子,因為爱和暴力是两种极端,却可能同时出现,唯有认知到这一点,暴力美学才有可能触碰到更根本的问题。
冷肃的黑色笑话
他后来责骂的内容大半与妇人无关,可是妇人明月还是不断哭泣着。妇人想起电视连续剧中命运悲苦的女性,遭粗暴酗
酒的男人殴打、遗弃,便是这样倚靠着一个角落哀哀哭泣着,也不敢发声太大。特别是因為坏脾气的司机一再喝斥她不准弄脏了椅垫,她只好一直高举着断指的双手,而那未被砍去的右手大拇指突兀孤独地竖立着,使她特别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滑稽可笑。这个原因也更使她遏抑不住嚶嚶哭泣不止了。
写小说有时候真的是在玩,玩一种很诡异的场景。妇人明月因為怕被责骂,所以将双手举高,可是她的手指又被剁去剩下大拇指,就好像一边被骂,一边还举着拇指说好,是一个滑稽可笑的画面。可是,不要忘了,读黑色恐怖的小说,当你愈保持一种绝对旁观的状况时,它的黑色恐怖性就愈高。
后来,妇人见到了警察,警察又代表另一种角色,代表的是法律。
相对於司机而言,妇人明月遇到的城市警察是和蔼得多了。警员比妇人想像中年轻,穿着浅蓝色烫得笔挺的制服。在城市犯罪案件如此繁杂的状况下,穿梭於各类告诉纷争的警察总局的大厅,他犹能保有一种安静,而且礼貌地搀扶着妇人明月受伤的手。
妇人明月被安排在楼上一间小而安静的房中坐下,警员倒了水给她,便坐在明月的对面详细询问起案情发生的始末。
警员显然受过非常专业的刑事处理的训练,他询问案情的细节到了使妇人都感觉着敬佩了。例如,他竟然问起关於失落的九根手指的指甲上涂染的指甲油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