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展梦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素,缚住了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却只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是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倘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唇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已客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黯,又潮湿,茶水又是苦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只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展梦白乾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雨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响,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幌,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阴黯沉沉,他往来蹀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枯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那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年纪都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惶,展梦白征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那里去?”
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发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畔,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侧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的人都没有,首说不定要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那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被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夺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牲,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退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侧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侧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般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