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成年男子以如此近的距离接触着,鼻翼间全是他温暖的气息,乌亮整齐的发线,仿佛有薄荷的香味,又隐隐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道。他的手指修长,手掌很大很温暖,只是掌心里有一些磨人的粗糙,动作倒是很麻利而熟练的,耐心细致地给她上着药,又用纱布慢慢地缠了一圈又一圈。可惜,她看不见他的眼,只能从墨镜的上方揣摩着一个大体的轮廓,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与亲近,她的心里象烧开了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却不敢躲开,只怕烫着,再也好不了。
时光渐渐地被拉长,只停留在她心旌神摇的那一刻。
突然,欢快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也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笑道:“好,大功告成,你这两天千万别碰水了,也别吃发的东西。”
有些循循善诱的啰索,真是诧异,那样一个强悍的人…可是他已经去接电话了,她恍恍惚惚地只看见他的嘴唇在轻轻地上下阖动着,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她只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心如鹿撞。
那个电话好长,长地她都无法即刻上前去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到吴奶奶抱着一堆晾好的衣服从楼下走下来,“哎呀”了一声,叫道:“我的孩子,你的手怎么了?”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擎着手腕,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不禁面颊上渐渐地红了起来。
他突然转过头来望见了,倒是一怔,旋即扣上了电话,走过来,道:“没事,就是让碎片划伤了…吴奶奶,你这两天别给她做发的东西吃,过两天就好了…那个,我得赶紧去队里了…这两天我就不回来了…”说着,人已经到了门外,吴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路跟了上去,叫道:“你不带换洗的衣服了,我这还没得空准备呢。”
却听见他在院门外的声音:“回头收拾好了,让小豆芽菜给我送队里去…”紧接着,是汽车发动的声音,大概已经走远了。她呆坐了一会儿,方才上楼去。
这样的一天,喜怒无常,瞬间百变,生命转了一个弯,又走上了平常路。
晚上吃饭的时候,赵国辉看见她受伤的手腕,很适当地关心了一下,并没有详加追问。她却小心翼翼地问道:“叔叔,我可以去给靳启华送衣服吗?到他的刑警队去?噢,是他今天回来的时候跟吴奶奶提起来的,我…想跟您请示一下,看是不是不合规矩…”
做这样无谓的解释,是因为她很清楚,能住在这里的人,绝对不是老赵同志 “最不待见的人”,而是关系相当亲密的,但是以她这种尴尬的身份,她不能准确地判断,赵国辉是不是愿意她过多地涉及甚至融入到日常的生活里去。只不想说到后来,竟象是有些心怀“鬼”胎式的狡辩,有些莫名其妙。
赵国辉仿佛有些意外,沉吟了片刻,才笑道:“倒没有那么多讲究。不过…他那个人,工作起来有些不要命的,你要是有了意外的发现,可别觉得差距…太大…”
她第二天到刑警队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赵国辉的真正意思。
这城市里有许多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殖民建筑,刑警队并不在市局大楼办公,而是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占据了一幢英国乡村别墅式的院落,院里有两栋连体三层小楼,中间搭建着宽敞的落地长窗围起的穿堂,应当是从前的主人用来会客用的。她在靠近玻璃窗的长椅上老实地坐着,眼巴巴地看着脚步匆匆的人,这应当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在第一线工作的刑警们,与之前在省厅坐机关的感觉全然不同,一切都是快节奏的,好象争分夺秒地与时间比赛,只有她,安稳地坐在那繁忙世界的边缘,诚惶诚恐。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终于有一个瘦长脸小眼睛的青年过来接待她,一脸严肃地道:“你来找我们队长?”她急忙站起身来,笑道:“我是他家里的…噢…是吴奶奶…让我来给他送衣服的…”那青年立刻笑弯了眼睛,亲切地道:“你早说嘛,是吴奶奶叫你来的,我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来找我们队长究竟什么事情呢。来,你跟我上来吧…”
她跟着那青年向左拐上了楼梯,远远地就听见他在楼梯尽头的办公室咆哮的声音:“你们都睡了,让那帮…龟儿子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治不了他们!”
那青年回头跟她一呲呀:“我们队长,又在训人了,你看…你是不是先在这儿稍等片刻…用不了十分钟,今天这一场罗唆…花不了多长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我看顶多再有十分钟…”
另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有些不耐烦地道:“老孙,你不用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
那个声音便道:“可是上面有人说…于胜军是市里面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又是市政协委员,鸿远集团每年上缴的利税都是排在前几位的,火鸟夜总会又是鸿远集团投资的,而且一向形象良好,吸引了许多演出团体来表演,极大地丰富了我市的文化娱乐活动,如果总是一二再二三地上门去排查,怕是…影响不好,市里已经有人在过问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光当”一声,大概是手起杯落的声音,但是仅有桌板的强烈回音,估计杯子已经被人眼疾手快地抢救起来,而他高声叫道:“哎哟,差一点儿折了我的手指头…还‘极大地丰富了我市的文化娱乐生活’?屁!也不看看那里面乌七八糟地都在搞些什么玩意。我跟你们说,甭听他们唱山歌,我们是干我们应当干的事,出了事,我抗着,明天…不是明天周年庆典嘛,我们明天就去给他送份大礼…看他们是不是还敢那么嚣张。好…好…散了散了,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用不着一个个低头耷拉脸地杵在这儿,都该干嘛干嘛去…”
果然没有超过十分钟。
那青年跟从屋里散出的人打着招呼:“哥儿几个,今天又撞在枪口上了…”却有一个相貌严肃的青年狠狠地反击了一拳,斥道:“你小子不用幸灾乐祸,早晚也有你崩的那一天…”那青年笑道:“我呀…是内勤,等哪一天我跑外勤了,你再教育我。哎,老孙,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看人家徐老,永远是泰山压顶,也不带眨眨眼的…”
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头笑骂道:“你小子就贫吧…”另一个四十几岁年纪的中等个头的男人苦笑道:“现在想顺顺利利干成个事情…实在是不易呀…队长总是这么顶着上,不讲究点策略,早晚要吃大亏的…徐老,您是队长的师傅,您不劝劝…”那老头笑着摇了摇头,道:“就他那熊脾气,我可劝不了…不过,现在没这点脾气,有些事还真就干不成…”仿佛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然而,屋里却高声叫道:“王小帅,你又在那儿得瑟什么呢?我让你整理的卷宗,整理好了没有?”
那笑眼青年立刻转换了严肃的表情,高声回应道:“好了,早好了,就等您一声令下呢,我就呈报上卷了。”说完,也顾不上她,一溜烟的从人群里挤了进去。那些人都纷纷笑起来,经过楼梯口,或许有人看着她拎着塑料袋子站在角落里,或许根本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停留下来询问她的来路,只是相互间说说笑笑地下楼去了。
一会儿,他依旧带着墨镜走出屋来,看见她似乎并不意外,只说了一句:“来了。”也不待她回答,快步下楼去,突然又在一楼的楼梯口处回身道:“衣服…让王小帅放在我办公室…噢…你等我一会儿,我有点事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等我回来请你吃饭。一直要请你吃饭的,也没能兑现,总不能拿忙当借口,反而变成了言而无信的人。”
跟在后面的笑眼青年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不才,在下就是王小帅…”她只得把手里的提袋递了过去。王小帅的动作倒也麻利,很快就出来带上了门,看她还老实地站在楼梯口,道:“走,还是到楼下去晒晒太阳吧,在这里呆长了都会发霉了。你看我们队长就知道了…”她想着他刚刚气势汹汹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
王小帅的眉眼笑地更弯了,道:“哎,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