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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舍勒巴依家的莎拉古丽(第1页)

我和卡西两个都是长舌妇,总在背地里议论阿舍勒巴依家的莎拉古丽。我们说她和她姐姐的鼻子都特别大,说她的秋裤比外裤长,说她从来不洗脸,说她梳头从不用梳子,手指拨拉两下就得了,说她家的莎拉玛依(黄油)是哈拉玛依(黑油)。哎,真对不住莎拉古丽……不过下次再提起她时,还是忍不住说个不停。

这个莎拉古丽和海拉提媳妇同名,意为“黄色的花”,但在她身上实在找不出什么“花”的痕迹。她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姑娘,深暗而自卑。虽然也见过一些牧羊女,因生活的艰辛和环境的闭塞,会生得粗糙、邋遢,但是,谁都赶不上莎拉古丽那么……

那天从莎拉古丽家告辞后,卡西非常担忧地问我:“我的头发是不是和她的一样?”

我安慰道:“哪里!你的好多了。她的头发一个月没洗了。”

她立刻大喊:“哪里!明明一年没洗了!”

此后一路上她不停地问我:“她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啊?是不是啊?”然后不等我回答就径自大笑。

杰约得别克说:“笑得像个母鸡!”

卡西扯下一大束松枝挥打着向他冲去,边追边嚷嚷:“等着吧,等你长大了,你妈妈就会把莎拉古丽给你娶回家!用掉你妈妈的三百只羊!”

回到家,斯马胡力也笑嘻嘻地问我:“莎拉古丽漂亮吗?”

我突然有些厌烦。如此嘲笑别人,就算无恶意,也绝无善意。其实我是同情莎拉古丽的,她安静而自卑。但不知为什么,又不愿公开流露出这种同情。

况且我也会参与大家的议论不是吗?我也会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心生惊奇与否定。

但有时说着说着,就突然深刻地记起那个姑娘黯淡潦草的形象,想起她对我们的恭敬与躲避……便由衷羞愧。然而再看看卡西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卡西又有什么错呢?

这时,扎克拜妈妈说:“明年把莎拉古丽娶回家吧,斯马胡力也该成家了。”

我立刻拍手大喊:“好!用三百只羊娶她,把斯马胡力的羊统统送给莎拉古丽的妈妈!”虽然一分钟前刚反省过……

莎拉古丽长得不漂亮,又矮又黑,衣服又脏又破,有着老人一般扭曲、粗糙的双手。作为老姑娘,嫁不出去一定是凄惨的事,但生活还得继续。作为家中唯一的女性,她努力照顾大家,维持着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

虽然她自己搞得浑身上下窝窝囊囊,但对小侄儿却极其细致耐心。当婴儿睡醒后,她温柔地呵哄着把他抱起来(连摇篮都没有,只是包在一块旧毯子里,直接放在地上),解开襁褓,额外从木箱里取出一条新毛巾为他洗脸,连小鼻孔也仔细掏洗了一遍。然后再把孩子倒个个儿,用手壶浇着水洗屁股。待婴儿浑身上下都弄干净了,再将其穿戴整齐。最后,像个装饰品一样将其端端正正摆放在餐桌前。这才去洗手备茶,招待我们。

小孩子未满周岁,据说三个月大时爸爸(阿舍勒巴依的大儿子)就死了,妈妈也回了娘家并很快改嫁。从此孤儿一直跟着爷爷和姑姑生活。孩子的面孔相当漂亮,很白。然而太安静了,整天不哭也不笑,神情茫然,眼睛敏感。

莎拉古丽上面还有一个姐姐,相对利落些,却是另外一个家庭的主妇。在那片牧场上,两家人是唯一的邻居,平时有事可互相照应。而那个姐姐的家庭也同样贫困而单薄,一家三口,家徒四壁。

莎拉古丽的弟弟比胡安西大一些,七八岁模样,看上去却像个活了一千年的孩子,像是已经在这片荒野中流浪了一千年。他身上的衣物与四野融为一体,五官又与衣物融为一体。当他看向你的时候,目光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看过来的。头上顶着一朵蘑菇,仔细一看是头发。后脑勺光秃秃的,脖颈又细又黑。

他们的父亲阿舍勒巴依也是个潦倒穷困的老头,又黑又瘦,沉默拘谨,总是不知所措。但当他抱起孙子放在膝盖上时,浑身立刻涌动出长辈才有的温暖从容。他扶着孩子的小胳膊同他喃喃对话,孩子却并不为此稍显精神一些,依旧歪垂着小脑袋,无力地看着眼前的空气,像生了病一样蔫蔫软软。

这个家相当寒酸,地面上铺着几块快要磨穿的薄毡,墙上除了一幅陈旧的、颜色略显花哨的黑色金丝绒布料及几只绣花口袋,就再也没挂任何东西了。

就在这样一个灰扑扑、惨淡淡的家中,却有一样物件非常不搭调。它被明亮耀眼地放置在毡房正中央,为这个家庭平添一股极其突兀的喜悦和振奋——一张崭新的红漆圆木矮桌,一尺多高,闪闪发光,明净可鉴,一看就知道刚买不久。然而,除了矮桌和婴儿,这个家里便再没有一件新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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