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再搭理他,旁若无人地弹起了钢琴。他的指法很不规范,歪歪扭扭的,形如一副空荡荡的手套在琴键上晃来晃去。
“你凭什么说她是我从马戏团请来的?”我父亲问道。
“我说错了吗?她可以变出七十二张脸,名气大得很。不过这都是她以前的事情了。你纳闷我怎么知道的?以后告诉你吧。”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干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儿?”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了,”爷爷随手一挥,弹出一串古怪的音符,“你知道我弹这几个音符的意思吗?”
我父亲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他回头对我爷爷说:“我知道你弹得这么难听的原因了。因为你手指头很难看,就象一群溃败的逃兵。”
“我答应你再放两千只纸鸟出去,告诉大家那条消息只是一个玩笑,好吗?不过,你得站到我身边来,听我弹完这支曲子,”我爷爷站起身来叫住了他。
我父亲打算硬着头皮听完曲子就走。他来花园里就是想让爷爷出面抚平那条消息在小镇荡起的波澜。唐娜在不远的地方走来走去,一脸幸福的微笑,散发出阳光的味道。
没想到,这支曲子我爷爷弹得非常动听。父亲听得入神,整个散乱的身心渐渐浓缩成趺坐在子宫里的纯净胎儿。
突然,爷爷停止了弹奏,对我父亲说道:“今天就弹到这里吧。另一半下次再弹。”
那天晚上,父亲给我奶奶洗完脚之后,拿出一套精致的刀具给她修脚。父亲从小就喜欢摆弄刀子,经常在一方石头或者木头上雕刻一些形状怪异的图案。
这个与众不同的爱好给他的戎马生涯增添了几抹传奇色彩。他经常模仿对手头领的图章,盖在一纸伪造的军令上,不费一枪一弹就赚取了很多关隘城池。
屡建奇功的刀具被他视为最可靠的保镖,随时随地揣在身边。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全靠刀具巧取敌兵的性命活了下来。
自从率兵回到小镇,那套刀具就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锋芒,跟一大堆废旧钥匙、铁丝、钉子放在一起。不久以前,被父亲遗忘殆尽的刀具,在我奶奶略微畸形的粗糙小脚上又找到了用武之地。很快,小镇就在盛传我父亲的一片孝行,赞叹他几乎生锈的孝心跟那套刀具一样,渐渐磨得铮亮起来。
奶奶眯着眼睛躺在红木椅子上,任凭样式各异的刀子在脚上雕来刻去。在父亲眼里,给奶奶修脚也渐渐成为一种别致的享受。那双脚暖和软滑,纤细的纹路,明晰的血管,飞扬如雪的皮屑,让修脚与雕刻在他心里浑然一体。
“你看,又削了这么多死皮,这双脚比年轻人的脸蛋还滑润呢。”父亲说。他抱住奶奶的脚,意犹未尽地又修了几刀。
突然,一阵古怪阴沉的钢琴声从花园里弥漫开来。父亲的手莫名其妙地抖动了一下,刀子在奶奶的大脚趾上划出一道血痕。
“对不起,琴声让我有点心神不定,”父亲说了一声抱歉,然后拿起一团棉球沾上酒精涂抹在伤口上。
“没关系,我就当一只小狗在舔我的手心,”奶奶咯咯地笑起来,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我很高兴我的血还这样年轻。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一下?”
父亲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仿佛在为最后一刀毁掉了一枚精心雕刻的印章而惋惜。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难听的钢琴声让他几次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难道他要折腾一整夜吗?太难听了,简直就是死人嘴里冒出来的腐臭味道,”他抓起一双臭熏熏的袜子堵住了耳朵。
(1)
凌晨时分,我爷爷就在花园里弹着钢琴,凭借密码一般神秘的琴声,从容不迫地指挥一帮亡命之徒发动了哗变。
哗变者十之*都是我父亲的部下。他们给这次哗变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起义,把那些誓死与我父亲站在一起的昔日战友称为顽固派。
他们的左臂都系上了白色丝带,在黑暗中看起来非常醒目。哗变者们名正言顺地向阻碍他们前进步伐的顽固派开枪射击。他们有条不紊地控制了整个局势。大街小巷摆满了尸体,形如准备用来修补坟墓的碎石。
当哗变者们把老宅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他们左臂上的白色丝带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这时候,我爷爷走出了花园,站在大门口振臂一呼,宣告起义圆满成功。
“唯一遗憾的,是让几条大鱼漏网了,”爷爷有些忧虑地说。
“他们跑不掉的。我们已经封锁了整个小镇,”一个为首的哗变者说道。他的脖子上还系了一条半白半红的丝带。
爷爷眼里闪出一丝光亮,就象东方渐渐泛白的晨曦。他一时兴起,命令十几个哗变者把钢琴从花园抬到庭院里。
他即兴弹奏了一曲,旋律激昂悲愤,仿佛让大家重新经历了这次惨烈的流血事件。
他的双臂系了十几条红色丝带。那是拥戴他的哗变者献上的荣誉和崇拜。
当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哗变者们欢声雷动,挥舞双手,起伏跳跃的红色丝带比燃烧的火焰还要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