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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2页)

“李掌柜呀,今天能遇上你是咱们的缘分!”杨掌柜撸着袖子,“李秉义的事儿就算过去了,他能办的我都能办,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咱不走机帆船,咱走渔船。老李就是弄了一条大船,想排场一下,都砸进去了。”

杨掌柜显然是把我当成了客商,当成了某种非法买卖的另一方,他想在李秉义被羁押的时候接过他的生意,这我早就感觉到了。我告诉他我不是生意人,只是李秉义的同乡,一个亲戚,过来投奔他,仅此而已。“不说实话了,”杨掌柜探询地打量着我,“能看出来你老兄道行挺深,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我不想分辩。杨掌柜已有些醉意,此刻很难让他改变最初的印象,我只想知道李秉义的事。一船的货不是小数目,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问李秉义会不会判刑,杨掌柜说这种事情多了,从民国到伪满,一直没停过,走朝鲜,走关里,多少年蹚出的路子,抓着了,货物充公,抓不着对半挣。按他的说法,丢了货物已经够倒霉的了,没听说有谁被判过刑。“害怕了,”杨掌柜满脸醉意笑望着我,“你是害怕了,老李的事吓着你了,”他朝我放在床上的绛色提包溜了一眼,“你就这么空着手回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孤城驿(3)

他大概以为我的提包里装着大笔货款。我认为这是一个危险信号,他该不会见财起意吧!但我很快打消了这种顾虑,尽管这个人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但估量一下,他还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何况我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算计的。我的提包是挺体面的,一路上曾引起过一些关注,但那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再就是几本书了。

我们俩喝光了那瓶烧酒,杨掌柜已是醉眼矇眬了,从他告辞时的客气劲儿,能看出他对那不存在的生意还保留着某种期望。我也不跟他多说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只能由他了。我想送送杨掌柜,但他一再让我留步,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踢踢踏踏走下木楼梯,然后是很响亮的开门声,茶房在下面喊:“杨掌柜您走好。”

我回来插上门,然后下意识地拉了几下,感觉还结实。也许我过于谨慎了,但杨掌柜看我提包的表情很值得怀疑,我想我的麻烦就在于杨掌柜误解了我,他拿我当富商大贾看待。如果你腰缠万贯投宿在异乡的小旅店里,你能踏实得下来吗!

出来的时候我就没想回去,我带的一点钱除了路费,已所剩无几,这点钱甚至不能让我体面地返回山东。对李秉义的信任使我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我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一份工作,哪怕比账房和店员再差一等都行。以我现在的处境,已经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余地,山东方面没给我留下退路,我只能一直往前走。

我找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在通讯录里寻找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在东北这一片,除了李秉义,还有一个同学吕克贞。吕克贞中学没毕业就去了满洲里,在铁路上做调度员,前些时候来信说已经当上了货运主任,正在学俄语,想找机会去苏联留学,但愿他现在还没走。于是我给吕克贞写了一封信,让他帮我找一份工作,并说明如果办妥了,别忘了随信寄点路费,因为我估计不等接到吕克贞的回信,剩下的那点钱就要花光了。我总不能步行去满洲里。

信写好了,我把它折起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候又有人敲门,我隔着门问了一句,外面说:“没事,别忘了,睡觉的时候把蜡烛吹了。”是茶房的声音。我把烛台移到床头的小橱上,本来想看一会儿书,但蜡烛已经差不多燃尽了,这时候又不能喊茶房,索性吹了蜡烛*上床躺下。

房间里有一面是火墙,很暖和。外面起风了,一阵一阵,像海潮的声音,也许就是海潮吧。后来那声音逐渐远去,朦胧的光影里,我看见有人在翻我的提包,我猜那准是杨掌柜在找钱,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后背,杨掌柜直起腰扭过头看我,那张脸是苍白的,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拿起提包,底朝上把里面的东西抖搂出来,我说你看我就带了这么多东西,你没想到吧。杨掌柜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嘬起嘴唇,金鱼吐泡似的发出一串声音: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后来我又看见李秉义了,他被五花大绑押回孤城驿,到处寻找他藏匿的财宝,那些私货装在好几辆马车上,缓缓地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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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武(1)

即使现在——在我写这部手稿的时候,回头审视最初的行为,我也认为离家是明智的选择。某些时候,你的存在会使当事各方陷入尴尬境地,这时候你最好还是离开。在遭遇尴尬的时候,有些人躲出去了,说得体面一点叫回避,在我老家子午山,有一种更直接的说法——跑了。五〇年春节后某一天,子午川前街李秉生家的次子李广举突然“跑了”。我离家的时候颜面扫地(这一节我会在后面写到),一个人偷偷溜出来,只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我走出去了,一走就是多年。

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个人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哥李广武。尽管在成年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和李广武分隔两地,甚至不通音讯,但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以他的名义活着。李广武这名字是一顶体面的帽子,我和我哥曾经共同拥有过它。那是一次偶然的诱惑,当我在诱惑中警觉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无法补救了,我得到了一大堆东西,但把自己给弄丢了。我这么说并不过分,李广举这名字在我二十岁离家的那个初春戛然而止,它连同我的身份一起丢失了,此后我再也没能让它复活。

还是先说说我的家庭吧。我和李广武自小是跟父亲长大的,母亲在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便去世了。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似乎就已经很老了。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除了我和李广武,再就是一件蓝布团花夹袄。每逢母亲的祭日,父亲都会在堂屋里烧一炷香,那件夹袄就摆在桌子上,父亲让我和李广武给那件夹袄磕头。

在童年的记忆里,李广武经常背着我东游西逛,我总是把鼻涕蹭到他肩上。我必须把鼻涕蹭到他肩上,因为我要趴在他肩上往前看。有时候他会把我蹾在地上,捏着我的鼻子说:“擤擤,你个鼻涕鬼!”

李广武上过两年学,他比我大四岁,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那时候韩复榘在山东办新学,我们进的便是新学堂。父亲是个有见识的农民,家里有几垧好地,日子也还过得去。父亲自己就上过塾学,会念“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并且节奏掌握得很有分寸。有时候念着念着就忽然失意起来,自谦说念书太少,难得出息,仿佛非得当上山东省主席才能对得起家人。已经做稳了农民的父亲对我们兄弟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来看,他是有野心的。我哥胆子大,从来不知道害怕,父亲给他取名广武,说他将来适合在军界发展。我叫广文,大概是想让我当文官,但后来看见各省都是军人当政,临上学时又给我改名广举,取文武兼备的意思。现在看来,我们都辜负了父亲的厚望。

李广武的胆量在老家那里是出了名的。往年每到冬季都有湖州客商过来收购黄鼠狼皮,据说是用来制笔,这时候李广武就忙活起来,他拿出全部的兴趣和智慧对付黄鼠狼,以至于夜不归宿。村西的乱葬岗子有很多黄鼬窝,黄鼬在坟墓上打洞,黑黢黢的洞口露着朽烂的棺材板。李广武白天去下了套子,半夜的时候便悄悄爬起来去收获猎物。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据他说黄鼬机警得很,说破了就别想有一点收获。每次逮到黄鼬,他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尽快处理好,皮扒下来用秫秸撑起来,然后拢一堆火把肉烤着吃了。我曾经被邀请去吃过一回,感觉有一股骚烘烘的怪味,但李广武不在乎,他很快就把整只黄鼬全吃光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李广武(2)

春季里阳气上升,我们那一带多有黄鼬魅人的事,李广武一到,病人立刻匍伏在地,声称再不敢为祟。后街五福婶子,五十多岁的人了,犯起病来身手矫健,动辄蹿到房脊上,家人请来驱邪先生,百般整治也降服不了,李广武随着人去看热闹,五福婶子立刻趴在地上磕头。李广武这个能耐被人广为传诵,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在子午川享有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声望。至今我还清晰记得这样的场面:李广武被领进病人家里,还显稚气的脸上故意作出威严的样子,因而显得有点傻气。一般情况下,他会用童声重重咳一声,以宣布自己的存在。这时候,带路的大人通常会用夸张的语气报出李广武的名字,于是病人便战战惕惕作恐惧状。有时候,李广武会即兴发挥,如摔碎一只破碗,或打坏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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