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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第1页)

杨森一扭头见这女子站在堂屋当中,续了茶也不离去,便定睛打量。先前刚落座,这女子进屋倒茶,杨森还只是觉得眼前一亮。杨森对女子——美女,有着本能的敏感,从戎以来,骨子里更是信奉“自古美女爱英雄”这话。可是此时再看这女子,非但具有了东方美女的外貌,而且双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段痴情,痴得来竟连旁座的这么一位大将军在她眼中都视若无物。杨森面带微笑,无声一叹——自家身边仕女如云,不乏东方美女型的,更不乏知书识礼的淑女,可是,她们到底是爱自己是乱世中一位英雄,还是爱自己能在乱世中拥兵自重、称雄一方,抑或是爱自己能颐指气使、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再反观自己那一个“美女爱英雄”的信条,杨森不由得扭回头,将剑光一般冷峻锐利的目光直逼八仙桌对座那一个男人。此人一介布衣,身无长物,既不高谈阔论,也不急于表现胸中深藏的宏图大志,只平平实实地回答自己提出的每一句问话,答辞中却总留有三分余地,诸如“不知能不能做成”,“我需要实验一段时间”之类。可是,此人竟能如此成功地征服八仙桌边这一位美女,这便已成明证——此人是一个地地道道深藏不露的“乱世英雄”。杨森不由得对此人青眼相待。这么一看时,杨森多年来养就的一上场面一见人面便要将对手震慑而让自家占尽上风的军人习惯不知不觉收敛了几分。杨森被人呼为“蛮干将军”非止一年两年,他自己也从不作一句辩驳,他知道这或许有利于他在魔窟中行走。其实,杨森若真是只知一味蛮干的下三滥兵痞,还能混到今天?杨森内心与当今称雄四川、同被称作“军阀”的那几位拥重兵的同人一样,有着极冷静精明的算计与思路。可是今日与这位初来乍到自家地盘的这个男人隔桌对坐,杨森忽然发现自己虽费尽心力,却不过像腰后悬的那柄短剑,虽锋利无敌,一出鞘便能晃人眼球,一出手更能见血封喉,可遇上这样的对手,却无计可施。倒是这位对手,让他想起了军界的一句行话——“重剑无锋”。

新政(五)(3)

丈夫对答如流目不斜视没朝这边望一眼,蒙淑仪却觉得斜刺里那将军飘过来的目光刺人,她红了脸点头一笑,退出堂屋,心头还在反反复复念叨着那一句话……

“我在背功课,你偏来捣蛋!”四弟向小狗屁股上一巴掌,“蹦蹦”作委屈状溜向皂角树下惬意地继续它的磨皮擦痒。“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四弟重又捧起《古文观止》,望天背诵。

四弟勇武胆大,其实,内心却有着他二哥的那种缜密心思。他此时明明是见自己出了堂屋,故意将“蹦蹦”哄走,似乎是说,是“蹦蹦”来影响了他,不是他要找“蹦蹦”淘气。四弟小孩子家一个,他的个性,蒙淑仪早就知道几分。今日,蒙淑仪沉浸在自家的泉涌般的心潮中……

“二嫂,你念叨着个啥呢?”四弟停了背书,突然问道。

蒙淑仪吓了一跳,这才听见自己念念有词,走出堂屋后,把洞房中望着男人身后燃得滋滋有声的那一对红烛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念出了声——“这辈子,我陪他……”

“小孩子家,大人的事莫乱问!”蒙淑仪红了脸啐了一口。

“蛮干将军还在蛮问我二哥呢!”

蒙淑仪听得堂屋内一番问答过后,传出将军的笑。

“四弟,这不算冷笑了吧?”蒙淑仪问。

“这一回,是热笑。”四弟假老练地答。

“热笑?”

“就是不是冷笑的笑。”

杨森笑望着卢魁先,心底有一股热流涌动。多年来,杨森每下一城,每占一地,收剑入鞘,每与读书人接谈对话。算起来,所见的读书人虽形形色色,归纳起来,不出三种:

第一种是守候门外的副官式的,自甘受笼络,入幕吃一份军饷,久之而成马屁精,惧直谏,少建言。

第二种是到泸县碰上的梁师贤式的,敢整事,多冷讽,可是,心大胆不够大。与杨森一对面,藏桌下的双腿便不能自制,抖得来桌面之大放不稳一盏盖碗茶。

第三种是真不怕死,敢挡马,敢当众直指自己的鼻子怒斥“军阀”,声色俱厉,可是杨森却一眼看穿,这一种人在自己面前还是强提起一口气,要靠高声厉色来占用自己对枪杆子的惧恻。

今日所见此人,竟不在这三种之列!

杨森由得意而失意,同时却发现,失望后冷冰冰的心底却涌动出一股热望。此人真不在三种人之列,那才是自己踏破铁鞋苦寻多年的那一个读书人。蒙淑仪一锄一锄地开荒地,自己都觉得奇怪,刚才进堂屋一趟出来,心里头怎么像啥事也没发生似的,用丈夫写文章时顺便教给自己的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心如止水。这时,又听笑声起。

“臣不胜惶恐之至,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卢子英《出师表》背完一通,见蒙淑仪望堂屋内笑声,以为蒙淑仪还要问这算什么笑,便不问自答,“这不是冷笑,这叫开怀大笑。两个人都说欢喜了,才会面对面开怀大笑。”

“隆中对!”——听卢魁先侃侃而谈,杨森油然想起《三国演义》中的那个典故。

民国十年,公历1921年,《川报》主笔卢魁先在泸县皂角巷家中与川军刘湘第2军第9师师长杨森一席对,给杨森留下何种印象,可由后者多年后的*中窥见:

“当时,我和颜悦色的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卢魁先坦白的答道:‘我没有进过大学。’我有点不大相信。我再问他:‘那么你怎么教得了中学的数学?’他说,‘我曾经在成都一个补习学校读过几天。’我问,‘你现在的程度怎么样?’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教中学吗,勉强还可以对付得过去。’……”

杨森还忆及卢魁先所上的那一份万言书,甚至一字不差记得原话:“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卢魁先)并建议应设一专门机构,延揽人才,谓‘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这些说法,深获我心,我一望而知,他的建议很有价值……”

“那时正好教育科有一名科员缺,我问他,你可否屈就?他谦逊的说:‘愿予一试’。作为施展他生平抱负的起点。这是我和民生公司创办人,日后的中国航业巨子卢魁先关系的开始。”

从末句看,这至少是杨森十余年后的回忆。至于泸县这一席对,杨森一开场便是按照他蛮干将军的习惯那样“笑”,还是“和颜悦色”,无从考证究诘,杨森回忆这一段时,卢魁先既已成为“中国航业巨子”而与杨森有了多年的合作与朋友关系,或许杨森在写*时措辞上有所收敛也未可知。

“此人谙练有识,劲气内敛。”这是杨森对卢魁先本人的印象。

此后不久,杨森即特聘卢魁先出任泸州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这是卢魁先平生第一次当官。

“自己在1920年以前,还是一个只说不做的人;如做教师,只能在讲堂上说,而且照着教科书向着学生说;当新闻记者,还是说,而且是只能在报纸上去说。第一次给我做的机会,还是杨军长,是在泸县任教育科长那时候,才用力在教育上学做的实验。”这是卢魁先对自己与杨森一席对话及后来发生的事情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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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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