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包泉忘了一句话,黄泉路上无老少。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主治医生极力建议包泉的亲人到场,再三拖延告之她检查结果的时间。可包泉本就孑然一身,姑姑他们都挺忙的,她一直努力不去麻烦他们,并不是与他们有隔阂,而是多年来寄人篱下,哪怕再亲近,她也会小心地不惹人讨厌,久而久之养成习惯。
反正天塌不下来,有什么扛不住的?
最终医生也拗不过她,包泉原本心态还挺好,得了病,治就行了呗,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先进,除了癌症晚期,还有什么是治不了的。
包泉没想到,命运终究还是在捉弄了她无数次后,再次一个晴天霹雳落到她的头上:胃癌!这怎么可能?包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满眼渴望地看向医生,希望有人告诉她,这不过是一个恶人作呕的愚人节玩笑。
但她失望了,连医生的眼中都充满着同情,似乎在为她还未还得及盛放便要凋谢的人生惋惜。有那么一瞬间,包泉已经承认,原来自己真的是命不好啊。
小的时候,她的父母相继去世,而在此之前,她的爷爷奶奶也已经过世,血缘亲近些的,便只剩下姑姑一个人。姑姑回来料理了父亲的丧事,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回家。姑姑事先已经跟她说过,以后要她跟着他们一起生活,她会得到好的照料,让她不用担心。一颗因为亲近的人都死了而无处安放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几分。
她那个时候是欢喜的,跟着姑姑生活,应该不错。家里因为父母的病,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姑姑拿来米和肉,还给她带来了衣服,虽然说是自己表妹穿过的,也比自己身上补丁加补丁的旧衣服要好上百倍,穿着这么体面的衣服出门,她再也不会被同村的小朋友笑话。所以姑姑家的生活,应该像天堂一样。
但是想进姑姑家的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养一个孩子,不论在什么年代都是很费钱的,不像国外很多家庭热衷于收养孩子,中国家庭多数还是喜欢自己亲生的,除非实在没办法生了,不然轻易绝不会领养,他们认为,领养来的孩子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不会一条心的,与其养大个白眼狼以后难过,还不如根本不养。
包泉与姑父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且姑父本就不满姑姑一直补贴自己穷困潦倒的弟弟一家,所谓救急不救穷,一家两个大人都是病秧子,那日子能过得起来才有鬼,给出去的钱和东西,是半点别想着能还回来,还不如扔进水里听个响。但亲兄弟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当姐姐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姑父咬着牙忍,终于忍到那不争气的兄弟死了,总算能松口气了吧,谁承想老婆直接把侄女接来了。
要是家里真有钱,便当养个小猫小狗,不差一碗饭,可问题是,家里养活一家长小都紧巴巴的,再来个白吃饭的,而且还是长年累月的花销,可真是大累赘。
年幼的包泉缩起小小的身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很清楚姑父并不喜欢她,但她无处可去,姑姑是她最后的一线希望。听着姑姑和姑父据理力争地吵个天昏地暗,姑父三番两次说她是个不详之人,克父克母,命不好,包泉一开始还会无声地哭泣,最后都已经麻木了,好在姑父虽然心疼钱,嫌麻烦,倒也没有做个恶人到底,直接将她扫地出门,而是让她留了下来,给了她牺身之所。
但包泉知道,再亲的姑姑姑父,也跟父母是不一样的,她不可能拿任何事来麻烦他们,就比如,现在的病。
姑姑家里也早今非昔比,靠着孟佳丽和敬礼,他们省吃俭用投钱去做生意,虽然不像敬家有钱,可也早就过了小康水准,吃喝不愁。包泉曾经下意识地想给姑姑打个电话,她现在急需有个亲人在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便是抱着她温暖她也好。
她不敢,也不想打这个电话。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即便还有治疗的机会,她也知道费用会是个现在的她远远支付不起的天价数字,如果姑姑知道,大约是会直接拿钱来给她治的吧,治好了也就罢了,治不好,可不是拿着大把大把的钱往水里扔。她已经麻烦他们够多,再不能看着姑姑为她付出了,宇轩也不小,快要到结婚的年纪,哪怕孟家家境不错,以现在天价的彩礼来说,都是大出血的事,她根本不值得让姑姑再为了她跟姑父吵架,牺牲他们亲生孩子的利益。
如果她真的命不好,到此为止也不错,何苦继续挣扎呢?
在咨询了医生,看了几套治疗方案后,不顾劝阻,她还是离开了医院。每一种方案,都有两个极不和谐的数字在捣乱,那个大得吓人的,是预计的治疗费用,那个低得吓人的,是治疗后完全康复的机率,当然,还有一个数字,是医生告诉她的,癌症永远不可能被治好,只有理论上的有效生存期,也就是说,哪怕这一次明面上治好了,癌细胞也总会有漏网之鱼,潜伏着,等待着,只要时机成熟,总会卷土重来,到那个时候,她或许会幸运地再次逃过魔掌,或许就要失去生命。
包泉微笑着走出了医院,她的人生,她想自己做主。与其浪费时间与金钱慢慢地看着自己变成个垂危病人躺在病床上起不来身,还不如痛快潇洒地过完最后的时光。她的时间不多了,可不能再浪费。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孟佳丽辞职,她规划的人生最后一程,是去往西南,去那个她向往已久,却始终没有时间前往的省份,如果可能,就在那悄悄死去也好。
孟佳丽愕然。包泉有多希望在工作上有所表现,她再清楚不过。这姑娘敢干敢拼,要能力有能力,还沾着亲,算得上再合适不过的助理人选,自己对她一直也不薄,开着高高的工资,而且前不久包泉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跟她说一定会与工作室共存亡的,工作室虽然勉强算得上正式运转,但是当红的主播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从数量到质量都差着一大截,未来到底能不能站住脚,还得观望,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包泉突然要辞职离开了?难道是别的工作室专门来挖人?
生意场上无父子。想到这一点,孟佳丽心有点沉,如果连包泉都靠不住了,她不知道还能去信任谁。她闷闷不乐地问:“为什么现在要离开?你要是对工资待遇有意见,就说出来,咱们是亲戚,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包泉很聪明,自然立刻就明白孟佳丽想到了什么,孟佳丽对她不薄,她不想让她误会,当即便道:“姑妈,你误会了。我只是,累了。”包泉笑笑:“我还年轻,却总觉得似乎可以看到几十年之后自己什么样子。我不想过一成不变的生活,想趁着年轻,改变改变,您放心,我绝对不是要跳槽,过几天我就会离开x市,去yn省住一段时间。工作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但人生怎么可以没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包泉的眼神极干净,让孟佳丽不自觉地相信她。想想也是,包泉从来都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自然不会背后捅她一刀,而且x市就这么大,如果包泉是换了家工作室,她早晚会知道,包泉此时的欺骗是没有意义的。
算了,才不过二十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自家那混世魔王跟她一般大,还天南海北地到处疯,包泉想出去走走便走走吧,虽然现在工作室焦头烂额,孟佳丽心里是希望包泉留下来的,但是包泉一直以来都乖巧听话得超出她的年纪,偶尔表现出点小性子,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自私强留下人。
办理好一切手续,其实也没什么好办的,孟佳丽发了话,马甘霖巴不得包泉赶紧走给他让位置呢,火急火燎地一天之内,所有手续搞定,包泉可以麻溜滚蛋,再不会有人碍眼了,哈。
包泉在本市没有自己的住宅,平时都跟艺人们一起住在集训中心的,地方不大,自然东西不多,收拾起换洗衣物,证件和银行卡,其他的都不是必需品,可带可不带,轻车简行,一个小小的箱子,拎起即走。她已经订好了机票,大约x市,以后就不会回来了吧。
带着一丝眷恋,最后看一眼住了几年的房间,包泉关门离开。
坐着出租车,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不久终于来到机场。
没有人送行,包泉一个人托运行李,一个人过安检,一个人等待上机。可是刚刚听到登机通告,她便被风风火火赶来的孟佳丽一把拉住:“小泉,你不能走!”
包泉抬头,对上孟佳丽的眼睛,那双流露着不忍与心疼的眼睛,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心。这个便宜姑妈知道了!
果然,接下来,孟佳丽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机票,撕得粉碎,摔在地上怒喝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私谁也不告诉一声,便想着要一走了之!要不是我后来觉得你这态度着实奇怪,放心不下,去医院找了相熟的医生问,还真不知道你个臭丫头得了重病!走,跟我回去,咱们治!砸锅卖铁也得治!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都出了。好孩子,跟姑妈回去!”孟佳丽态度坚决,不由分说地拉着包泉就往回走,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当她去包泉的宿舍扑了空时,心都凉了半截,好在有人告诉她包泉刚刚打车走不久,这才一路追来机场,向机场的保全人员说明情况,由他们陪着进来找人。所幸,终于赶上了。
包泉是个好孩子,而且她的病,医生也说是长久不合理的作息,没有按时吃饭,才患上的。本来胃癌也不会是年轻人的常见病,包泉自进了工作室,常常忙起来什么也顾不上,经常一天吃不上一顿饭,或者为了节约时间,常吃泡面和外面买的快餐,饮食不规律。说到底,都是为了她,以孟佳丽的性格,知道了,便绝不会放手不管。
孟佳丽直接拉着包泉坐车去了医院,医院里早就安排好了,孟佳丽已经预付了100万给医院,用于包泉的治疗,以后不够了,她还会继续出。
包泉一边配合医生做各项检查,一边默默流泪。她觉得,大约曾经受的苦难,因为遇到了生命中的两个贵人,一切都是值得的。孟佳丽之于她,并没有义务,便宜姑妈与便宜侄女这点拐弯抹角毫无血缘的亲戚关系,哪里能值得了100万这么多,但孟佳丽眼睛都不眨就出了。便是家里有钱,谁家的钱又是大风刮来的,如果包泉能好,自然以后会报答,如果好不了,钱便打了水漂。这个恩情,真真的深似海了,包泉感动得不能自已,她何其幸运!
包泉这边厢努力配合治疗,希望早日好起来。李维雨却是仿佛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梦似的,终于,梦醒。
病房里深夜突然响起个虚弱的女声:“水水”一开始可是着实吓了李妈妈一跳,半夜的医院,要多阴森有多阴森,李妈妈半梦半醒间还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可是耳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吓得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来发声的,是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儿!
“雨儿!雨儿你醒了?!”惊喜交加的李妈妈扑到病床边,听着女儿喃喃低语,仿若天籁,她没敢直接喂女儿水,而是赶紧第一时间叫来了值班医生,医生做检查的时候,她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这不过是她一个梦,害怕梦真正醒来后,发现女儿仍然无知无觉地躺着一动不动。
好在,这不是梦,李维雨真的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