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是落着秋雨的夜里,杨水月咬着牙洗完那堆臭哄哄的山似的猪肠子,场子里已空无一人。空落落的院子里飘荡着死亡的气息。水月怀了一腔恐惧,匆匆往回走。突然脚下一拌,一下仆倒在一个肉乎乎的物件上。杨水月尖叫一声跳起来,才看清是老板黄天伦醉倒在泥水里。水月一惊,脸烧得彤红。她心慌意乱地伏下身去一摸,黄天伦的额头滚烫,嘴里吐着白沫,已经人事不知。她心里立时生出对这个单身男人的怜悯,鼻子一算,一股咸咸的东西淌进肚里,双膝便软了下去,哆哆嗦嗦拉住那山似的身子,歪歪斜斜将他弄回屋里。
窗外的秋雨滴滴答答,屋里有股浓烈的男人气息,这熟悉的气味让她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杨水月坐在对面望着死去般的黄天伦,像是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用湿毛巾捂捂那火烫的额头,两片粗糙的厚唇却在眼前晃来晃去,害的她的手指哆哆嗦嗦不听使唤。就在这时,黄天伦魔鬼一般站了起来。杨水月先是一愣,一个闷雷就在她头顶炸开了。她慌乱地站起来向门口移去,那座山似的身板一横在面前了。杨水月面色苍白地望着那双火样燃烧的眼睛,低声道:“你不能……你不能……”黄天伦却像头受伤的雄兽,长喉一声栽了下去,抱住水月的双腿泪如泉涌。杨水月陡地感到头晕眼黑,天地旋转起来,天际一阵唢呐吹响,身子忽地失去了支撑,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天快明的时候,杨水月才踏着老桥走回家。男人似乎动了一下,却又卷曲着睡了过去。杨水月悄悄地躺下去。月光照进来,照在两人中间的空隙上,有种冰冷冷的感觉。水月心里却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畅快,有种恶毒的快意。
村子里起了风言风语。水月却再也管束不住自己,依旧低着头在洗衣女的指指点点里踏得那架老桥吱吱呀呀叫响。男人的心在这响声里浸到酒里。醉眼里那副痛苦无耐的样子让杨水月心里产生了一种恶毒的快感,但接过那一迭迭伟人头时那哆哆嗦嗦的双手,那满脸的无动于衷让杨水月愤怒。有一次,他干脆将黄天伦的裤头噼噼叭叭摔在男人面前,男人却肉布袋似地一动不动,那道冷漠的目光像一柄杀猪的刀子,一下穿透了水月的心脏。她突然扑上去,嚎叫一声,一个耳光掴在男人脸上:“你为啥不杀了我?”嘴咬在男人的肩膀上。一行乌紫的液体滑落下来,男人仍是一动没动。
第二年的春天,一座漂亮的水泥拱桥出现在北村的河上,桥头立起一座气派的石碑,村长黄天伦的名字被刻在石头上。这年的四月,北村的村长黄天伦成了县人大的代表,成了县长、镇长家的常客,他觉得自己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人代会散了的那个夜晚,杨水月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炸了似地一把抱起杨水月,疯狂地呼喊。
杨水月“叭”地开了灯,手里是把明晃晃杀猪的刀。
黄天伦一个激冷站起来,望着那血似的眼睛目瞪口呆,“你……你想干什么?”
杨水月嘴唇乌紫,脸色煞白,“你去,把他杀了!”
“谁?”
“那个男人。”
黄天伦脸色刷地下来了,“那又何苦!你……你疯啦?”
杨水月发出一阵怪笑,一把拉过黄天伦,杀猪刀被抛得老远老远,落地的声音清脆悦耳……
第二天清晨,有人走过那座漂亮的拱桥的时候,突然发出一种杀猪般的怪叫。两个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在桥上,都被割断了根。披头散发的杨水月高高悬在白色桥栏杆上,那姿势十分优美,至今北村的人们还这样说。
●晚 歌
被抓了丁的石典鸿是在那场大雪后的一个下午出现的。那是小日本占领冠县的头一个冬至,悬在西天的太阳患了瘟疫一般,被血腥的北风吹得晃晃荡荡摇摇欲坠。四十岁的汉子荆维德带了他的阿黄在尺深的雪地里踯躅而行;猎枪斜吊在脖颈上,那顶破棉帽子被风扯烂了,布条子哗哗啦啦拍在脸上,总让他想看远处那条哗哗啦啦的锅饼旗子。里把远的城边上,有个小日本的据点,那座新修的炮楼子像蹲凶神,荆维德看见就想咬牙。“娘的小日本,王子修,报不了大哥的仇,我就不是人!”这几天,他总是梦见开肠破肚的石典鸿梦见那堆碜人的血衣。雪一停下,荆维德对女人说:“我出去转转。”罗棵子说:“兵荒马乱的,转个啥劲?”其实,他是想来看看大哥的坟。那坟里就埋着那堆让他吃睡不安的血衣。
他坐在衣冠冢旁的雪地上,掰口干粮丢给定蹲在一旁的阿黄,望望灰蒙蒙的天空。一只老鹰从高空里盘旋着冲下来。荆维德精神一振,“有货!”他端起枪试了试,眯着眼睛在老鹰下的雪地上寻找着。突然,阿黄一阵狂叫,箭一般冲出去,又速地折回来,叼住他的裤脚直咬。荆维德遮手一瞅,远处雪地上,一个黑点正从小日本的据点里缓缓移过来。荆维德一惊,急忙一拍阿黄的脑袋,他俩一齐卧倒在尺深的雪窝里,藏在石典鸿的空坟后面。荆维德心里说:“大哥,这回又得你护着兄弟啦!”
等黑点大成人形的时候,荆维德一惊,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手里的猎枪不由自主地端起来,指头哆哆嗦嗦摸了半天,终于扣到了枪机上;阿黄警觉地弓起腰,“啪——”的一声钝响,阿黄一跃而起……冒着蓝烟的猎枪被抛到雪地上,阿黄不解地哀叫着,围着主人直转圈儿。
来的人就是石典鸿,荆维德拜过把子的大哥。
荆维德拖着猎枪歪歪斜斜走进家门的时候,女人罗棵子正坐在炕头上做针线,看见男人的模样猛地一惊,忙趿拉着鞋子过来扶住他,“你咋啦”
一看到罗棵子,荆维德突然呆住了,望着那张菜脸浑身乱抖一动也动不得。罗棵子摸摸男人滚烫的额头问:“你病啦?”荆维德摇摇头,突然一把扳过女人,斗大的脑袋一下扎到女人的怀里放声大哭,“棵子,你说,我这个人咋样?”罗棵子手足无措地抱着那颗大头不知咋回事,问:“你到底咋啦?”荆维德痛哭流涕地伏在棵子怀里:“这几年,我当你是女人,也当你是嫂子,可我咋知道会……”
罗棵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推开荆维德,“你说呀,到底出了啥事?”荆维德摇摇头,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杆椿木烟袋。罗棵子一愣,一把夺过那杆烟袋,血一下子涌上来,一阵天悬地转瘫痪在地上,脸色煞白嘴唇乌紫,“他……他没死?……你是说……他没死?”“我明明看到了大哥的尸身吊在围子墙上,托了人,才要回那件血衣,可咋会……我真昏呀!”荆维德一头撞到屋墙上,那样子如同一头刚过刀的种牛;罗棵子突然屹山声惨叫跳起来,疯了般撕扯着他,牙齿深深咬进他的肉里。
悬在中天的月昏昏地亮起来的时候,夜成了粘稠的模样,似乎伸手一抓,就是一把黑暗。鼻青脸肿的荆维德踩着吱呀呀叫响的积雪来到村北的破庙里;来时灯草一样的女人罗棵子死羊一样挂在他的身上,哭得泪人一般。
人高马大的石典鸿蓬头垢面,坐在泥胎做的神魉上像副骨架子。眼珠子火一样滚烫,脑袋里有面铜锣哐哐地敲响。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摇摆摆,照得人像鬼一样晃晃荡荡。看到那副骨头架子,死样一样的罗棵子一个趔趄靠在庙门上,两眼呆滞四肢冰凉。石典洪猛地一哆嗦,脸仍铁青着,一动没动。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一半。
荆维德呼一声:“大哥!”一头栽在地上。
石典鸿仍像一尊泥胎。
罗棵子突然“嗷”地一声醒过来,一头抵在石典鸿的腿上:“我以为……以为你死了!死了!是维德兄弟可怜我,养活了我……要杀要刮你看着办吧!”
石典鸿大叫一声跳起来,撕住荆维德的衣领仰天长啸:“你刚才为啥不一枪打死我?为啥?为啥叫我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