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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章(第1页)

马吉欧医生在前部长的尸首旁蹲坐良久。在我的手电灯光投下的阴影中,他仿佛是驱逐死神的巫师。我犹豫着不想搅扰他的仪式,但我又害怕史密斯夫妇在他们的塔楼套房里随时可能醒来,所以最后我还是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他们总不能说这不是自杀吧。”我说。

“只要对他们合适,他们就会这么说,”他回答,“别骗自己了。”部长尸体躺倒的姿势让左口袋暴露在外面,他开始掏空左口袋里的物品。他说:“他还算比较好的一个。”说完,他像银行出纳员检查伪钞那样,将每张纸片凑到自己眼前,凑到他只有在读书时才戴的那副球面大眼镜前,仔细地察看起来。“我们在巴黎一起上过解剖学课程。不过在那段日子里,就连‘爸爸医生’也还算是个不错的人。我还记得在二十年代伤寒爆发时期的杜瓦利埃……”

“你在找什么?”

“任何能让你跟他扯上关系的东西。在这座岛上,有一句天主教祷文很应景——‘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四下寻找可吞吃的人。’87”

“他没有吞吃你。”

“言之过早。”他把一个笔记本收进自己口袋里,“现在我们没时间细看这个。”随后他把尸体翻转过来。尸体很沉,连马吉欧医生也不容易翻动。“我很庆幸你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吃尽了苦。人一辈子碰上一个希特勒就已经够受的了。”我们轻声交谈,生怕吵醒了楼上的史密斯夫妇。“一只兔脚,”他说,“祈福用的。”他把那玩意放回原处。“这里有个很沉的东西。”他掏出的竟是我那只形如棺材、上面刻有R。I。P。字母的黄铜镇纸。“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等幽默。”

“那是我的。他肯定是从我的办公室里拿走的。”

“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我要不要让约瑟夫去叫警察?”

“不行,不要去。我们不能把尸体留在这里。”

“有人自杀了,他们总不能来怪我吧。”

“他们可以怪你,因为他选择躲在你这幢房子里。”

“他为什么呢?我跟他素不相识。我只在招待会上见过他一次。就这些。”

“各个大使馆都已被严密警戒。你们英国人有句俗话,‘英国人的家是他的城堡’,我想他是对此信以为真了。他走投无路,只好到口头禅里寻找安全感。”

“回家第一晚就碰上这种事情,真是活见鬼了。”

“是啊,我想也是。契诃夫曾经写道:‘自杀是一种不良现象。’88”

马吉欧医生站起来俯视着尸体。黑人对婚丧喜庆等重大场合是极为重视的——西方教育并没有毁掉这一点:教育仅仅改变了他表达这种感情的方式。马吉欧医生的曾祖父或许曾在奴隶营里向着天上沉默的群星恸哭哀号,马吉欧医生则对死者念出了一段措辞谨慎的话语。“不管人对生活抱有多么强烈的恐惧,”马吉欧医生说,“自杀依然是勇敢之举,是像数学家那样头脑清醒的举动。一个人要自杀,必然首先根据随机定律做出判断——世事如此艰难,机会这般渺茫,活着将比死去更悲惨。他对数学的感觉比对生存的理解更准确。可是想想吧,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求生的欲望必定也曾在他的心底大声呼喊,渴望被他听见,即使找出的那些借口完全不算科学。”

“我还以为你作为天主教徒是绝对会谴责……”

“我不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天主教徒,而且不管怎么样,你在想的是神学意义上的绝望。这个人的绝望却完全与神学无关。可怜的家伙,他这样做可是违反了教规啊。就相当于他在礼拜五吃肉不守小斋一样。在他身上,求生的欲望并没有搬出天主的戒律作为不让他自杀的理由。”他说,“你得下来抬他的腿。我们必须把他从这里搬走。”演讲结束了,葬礼的悼词已经念完。

马吉欧医生宽大方正的手掌让我感到欣慰。我就像一个病人,对于医生为确保让我康复而设立的严格生活制度,我毫无质疑地全盘接受。我们把社会福利部长抬出泳池,走向医生在车道上熄灯停靠的汽车。“等你回来以后,”马吉欧医生说,“你得打开阀门放水进去,把血迹冲走。”

“我会打开水阀,但有没有水来就不好说了……”

我们把他撑在汽车后座上。在侦探小说里,一具尸体总是很容易被装扮成醉鬼的模样,但我们车上的这个死人却是怎么看都明摆着已经死了——流血虽然已经止住,但外人只要朝车里瞥一眼,就能注意到他脖子上那道可怕的伤口。幸运的是,夜里没有人胆敢上街活动,在这个时辰出来干活的只有还魂尸和通顿·马库特分子。说到通顿·马库特,他们肯定就在外面——还没等我们抵达车道的尽头,我们就听见了他们汽车驶近的声响——这么晚了,不会有别人开车出来。我们赶紧关掉车前灯,静静等待。那辆车正在从首都市内缓慢地爬坡上山,我们可以听见车上乘员的争吵声,盖过了三挡车速的轰鸣。在我想来,那辆老破车无论如何也爬不上通往佩蒂翁维尔的漫长坡道。要是它在车道入口处抛锚了怎么办?那些人肯定会来酒店求助,顺便白喝几杯,不管时间有多晚。我们似乎等了很长时间,这才听到引擎声经过车道,渐渐远去。

我问马吉欧医生:“我们把他弄到哪儿去?”

“我们上山或下山都走不了太远,”他说,“会碰到路障。这条路是往北走的,路上守夜的民兵都不敢睡着,怕被查哨。刚才的那帮通顿·马库特很可能就是去查哨的。如果车子不抛锚,他们会一路查到肯斯科夫的警察哨所那边去。”

“你到这里来,路上必须通过一道路障。你是怎么解释的……?”

“我说有个女人刚生完孩子得了病。这种事情太普遍了,如果我运气好,那个人是不会往上汇报的。”

“要是他报了呢?”

“我就说我没找到她家。”

我们把车开到大路上。马吉欧医生重新打开车前灯。“如果有人出来看见我们,”他说,“他会以为我们是通顿。”

我们能选择的地段很有限,因为上山和下山的途中都有路障。我们往山上开了两百码远——“这就表明他经过了‘特里亚农’:他不是要去你那里。”——然后转入左手边的第二条小路。这里有一片矮小的房屋和废弃的园地。过去,自视甚高和不够成功的人都住在此地,他们已经身在通往佩蒂翁维尔的路上,却还没有真正抵达:拣别人不要的诉讼案件的律师,失败潦倒的占星家,还有喜欢喝朗姆酒胜过看病人的医生。马吉欧医生清楚地知道他们哪些人还住在这里,哪些人已经逃之夭夭,因为通顿·马库特会在夜里上门,强迫他们缴纳苛捐杂税,用来建造那座新城市——杜瓦利埃城。我自己也捐过一百块海地古德。依我看,所有的房子和花园都没有人住,也没有人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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