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特戈敏捷如猫地攀到了高处;他没有改变自己直立的姿势,便沿着伸出船舷的主桅桁臂,径直奔到下面吊着大桶的地方。他随身携带着一部叫作定单绞辘的轻便滑车,只有两个部件组成,靠一个滑轮来回转动。他把滑轮固定好,让它从桁臂上垂下来,摇晃绳索的一端,等到甲板上有人用手抓住,便予以固定。然后,这个印第安人双手交替,顺着绳子的另一半,从空中灵巧地降落在鲸头的顶端。他停留在那里——高距于船上其他众人之上,向下面快活地大叫大嚷——就像是土耳其伊斯兰教报告祷告时刻的人,从塔顶上召唤着善男信女前去祷告。人们从下面递给他一把锋利的短柄铲,他费尽心思地搜寻合适的地方,好把大桶打开。这项工作他做得相当谨慎,像一个寻宝人在老房子里,敲打着一面面墙壁,想发现金子被砌在哪里。经过一番谨慎的搜索,人们把一只箍着铁环的结实的小桶,拴在小滑车的一端,样子和吊水桶一模一样;另一端则扯到甲板对面,由两三个机敏的人拉着。这几个人现在把小桶吊到这印第安人可以够到的地方,另有一人递给他一根长杆。塔什特戈把这根杆子插进小桶里,向下把小桶滑进大桶里面,直到整个看不见为止;接着,他发令给拉住小滑车的水手,把小桶再拉上来,桶里盛满了冒泡的油,就像是挤奶女工新挤出的一桶鲜奶。这满满一桶被小心地从高处放下来,由一个指定的人员接住,迅速地倒进一只大桶。然后小桶重新吊起来,再次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深深的水箱再也汲不出油来。大桶快要见底的时候,塔什特戈得把他的长杆子越来越狠、越来越深地捣进去,直到杆子伸下去大约二十英尺深。
这时候,“裴阔德号”上的人已经这样汲了好一阵子了;几只桶已经装满了芬芳的鲸脑油;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个奇怪的意外。究竟是塔什特戈,那个印第安野人,过于粗心大意,竟然一瞬间放开了他抓着悬在头顶的复滑车粗缆的手,还是他所站的地方不牢靠,又湿又滑,又或者是魔鬼本人无事生非,故意捣乱,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总之,突然之间,就在汲上来十八九桶的时候——我的上帝!可怜的塔什特戈——就像一口真井中交替升降的两只桶的一只,大头朝下栽进这只海德堡大桶,伴随着一阵可怕的汩汩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人掉下去了!”达戈叫道,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他头一个清醒过来。“把吊桶荡到这边来!”他把一只脚放进吊桶里,以便更好地抓牢滑溜溜的小滑车,拉绳的人随即把他升到鲸头顶上,这时塔什特戈差不多还没有掉到底。与此同时,船上起了一阵可怕的骚动。从船舷边望下去,人们看见先前毫无生机的鲸头在水面下悸动起来,一起一伏,好像是这会儿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原来只是那可怜的印第安人,在那危险的深渊中下坠时不自觉的挣扎罢了。
这时,鲸头顶上的达戈正在解开小滑车——它不知怎么和那切鲸脂的大复滑车搅在了一起——它发出尖利的断裂声;让所有人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是,悬挂鲸头的两只大铁钩有一只脱钩了,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震颤,这巨头向一旁荡去,使得醉鬼一般的大船踉踉跄跄,摇晃不止,像是遭到了冰山的撞击。剩下的一只铁钩,现在承受着鲸头全部的重量,似乎随时都有支持不住的危险;而鲸头的猛烈晃动更增加了这种可能性。
“下来,下来!”水手们朝达戈叫嚷,但是,他用一只手拉住沉重的复滑车,这样一来,即便是鲸头掉下去,他也会悬在空中;这黑人已经解开了纠缠的绳子,把吊桶塞进那已经塌陷下去的井里,想让陷在下面的标枪手抓住,把他吊出来。
“天哪,伙计,”斯塔布叫道,“你是在装弹药吗?——停下!把那带铁箍的桶压在他头顶上,怎么能救得了他呢?停下,好不好!”
“躲开复滑车!”一个火箭迸发似的声音叫道。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声雷鸣般的轰隆,巨大的鲸头掉进了海里,像尼亚加拉瀑布上的平顶岩落进了漩涡;大船突然解脱了负担,船身一阵摇晃,离开了鲸头,甚至露出了它闪闪发光的黄铜色船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透过浓密的水雾,可以模糊地看见达戈还攀在悬垂的复滑车上,在半空悠荡——时而荡过水手们的头顶,时而荡过水面,而那可怜的被活埋的塔什特戈,则完全向海底渐渐沉去!但是,那令人目眩的水雾刚刚散去,就见一个赤裸的人影,手持攻船刀,迅疾一闪,跃下了舷墙。紧接着,一声响亮的泼溅声宣告,我那勇敢的奎奎格已经潜水救援了。大家蜂拥到船边,一双双眼睛盯着每一道涟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落水者和潜水者的身影都杳然无踪。有些人跳进船边的一艘小艇,划开了一段距离。
“哈!哈!”达戈突然从空中摇荡着的栖身处叫道,叫声打破了寂静,我们从船边向远处望去,只见一只胳膊从碧波中笔直伸出,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就仿佛从青草覆盖的坟墓中伸出了一只胳膊。
“两个!两个!——是两个!”达戈又狂喜地大叫起来。不多一会儿,就看见奎奎格勇敢地用一只手击水,另一只手抓着那印第安人的长发。他们被拖上一旁等待的小艇,随后立即被弄上了大船。但是,塔什特戈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奎奎格也显得有气无力。
那么,这个了不起的营救行动是如何完成的呢?原来,奎奎格手持利刀,随着缓慢下沉的鲸头潜下水去,在靠近鲸头底端的地方从侧面狠刺了几刀,豁开一个大洞,然后丢下刀,把他的长胳膊尽量伸到里面,上下摸索,抓住可怜的塔什特戈的头,把他拽了出来。他断言,最初伸手进去时,他摸到的是一条腿,他知道不应该让腿先出来,那样会惹来大麻烦;——便把腿又塞了回去,很灵巧地连举带抛,让那印第安人翻了个筋斗,就这样,他第二次动手拽时,那印第安人就按照管用的老方法——头先脚后地出来了。至于那只大鲸头,反正已经汲得差不多,就由它去了。
就这样,凭借奎奎格的勇气和技巧高超的助产术,塔什特戈的获救,或者毋宁说是塔什特戈的出生,才得以在最为棘手、显然无望的困境中克尽全功;这是绝不应该忘记的一课。助产术应该与击剑、拳击、骑马和划船这样的课程一同讲授。
我知道,这个该黑德佬的古怪冒险,在有些陆地人看来,肯定是难以置信的,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就见过或是听到过有人落进岸上的水箱;这样的意外并非难得发生,而且,考虑到抹香鲸头上那口深井的井沿格外滑溜,这个印第安人的遭遇就更不是没有理由了。
但是,万一有人聪明地追问道,既然抹香鲸头内部薄如细纱、互相渗透的组织,是它身上最轻也是最像软木塞的部分,而你却让它在比重大得多的元素中下沉,这是怎么回事?你这就错了。根本不是那样,让我来告诉你吧;可怜的塔什特戈掉进去的时候,鲸鱼脑箱里那些很轻的物质基本上已经汲空了,所剩无几,只留下了密实的腱质井壁——一种双层焊合又锤打而成的物质,正如我以前说过的,比海水要重得多,一坨这样的东西沉在水里,几乎就像铅块一般。实际上,鲸头没有割掉的其他部分牵制了这种物质快速下沉的趋势,以至于它沉得很慢,可以说,这反而给奎奎格提供了良机,得以在运动中从容实施他敏捷的助产术。不错,这真是一次运动中的接生,就是这样。
那么,如果塔什特戈在那鲸头中丧生,那可就是一次非常尊贵的死亡了;在无比洁白、无比芬芳的鲸脑油中窒息而死,装棺入殓,埋葬在大鲸秘密的内室和至为神圣的处所。能令人欣然想起的只有一个更为甜蜜的结局——俄亥俄州一个采蜜人的甜美死亡,他在一棵空心大树上发现了大量蜂蜜,身子探进去太多,竟被蜂蜜吸了进去,满身香气地死掉了。你想想,有多少人同样落进了柏拉图的蜂蜜脑袋,甜蜜地葬身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