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嗓子在家里安稳了半年,仅仅半年,便又蠢蠢欲动了。如今,他仗着手里挣了几个钱,儿子又研究生毕业,分配在省里某个部门,自以为有了后台,在村里,渐渐又成了一霸。
今儿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徐大嗓子召集来的,他现在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官——村民维权委员会主任。
听见林雅雯问,徐大嗓子咳嗽了一声,他的嗓子现在不行了,远不如两年前那么响亮,听说是一场病给害的。不过,用足了劲,还是能喊出很高的声音。
“还能是啥事儿,老事儿,这都老皇历了,我都羞得不敢上政府的门。”徐大嗓子说。
林雅雯没接他的话茬,两年时间,她学会了如何跟徐大嗓子这种人打交道。
“毛乡长呢?”她问闻声赶来的乡秘书。
“在里头,让人围着,出不来。”秘书是个小青年,一看徐大嗓子等人堵在县长面前,很是发急,但又不敢对徐大嗓子说什么。在乡上,谁要敢跟徐大嗓子讲理,谁就没个安稳,他能一天到晚跟着你,跟你胡搅蛮缠。
林雅雯瞅一眼乡秘书,说:“没事,告诉毛乡长,我先到湖里走走,让他处理完群众的事儿,到湖里找我。”说完,她瞥了一眼徐大嗓子,放开脚步,朝湖里去。
徐大嗓子没敢拦,但又不甘心,跟在林雅雯屁股后面,也往湖里去。
这是林雅雯用的一点儿小计,她料定只要自己去湖里,徐大嗓子一定会跟来,其他的人不用再说,自然也会跟来,用不了多时,乡政府的院子就空了。林雅雯边往前走,边拿眼往后看,果然,人们跟着徐大嗓子,陆陆续续往沙湖里走了。
女县长 第四部分 第八章 茫茫的北湖(9)
沙湖早已看不出是沙湖,干涸绝水不说,这些年让开发商折腾的,四处是废墟。前几年本来已平整好的地,去年又推翻,重新平整。结果平到一半,仗打起来了。开发商跟村民打,打了半年,最后把最大的开发商钱生福打进了医院。眼下钱生福的女儿钱小芊正跟湖湾村的村民打官司,湖湾村已有六个人被拘留,这事一度闹的成了大新闻,跟“121”惹出的风波差不多。幸亏县上出面阻止的快,要不然,后果比这还严重。
一踏进沙湖,林雅雯的心就沉了,重了。这湖曾是沙乡人的福,是沙乡人的生命之源,沙乡人正是靠了它,才得以生存,得以繁衍,得以一代代的活下来。兴许,是沙乡人繁衍得太快了,湖有点承受不起,慢慢地,浅了,干了,水尽了。祁茂林曾说,他当苏武乡党委书记的时候,这儿还能看得见水,尽管少,可怜巴巴的一层,连只鸡也淹不死,但毕竟有水。有水才能有绿,才能有活气。似乎转眼间,那薄薄的一层水儿不见了,沙湖露了底,泛了碱,变得让人不敢认了。每每跟林雅雯提起沙湖,祁茂林总要忍不住唏嘘上一阵子。
“要说,我们都是罪人啊。”这是他动不动就要说的一句话。林雅雯理解他,一个人跟一片土地久了,真就会生出一种很怪的感情。祁茂林尽管不是沙乡人,但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一直在沙湖县转悠,沙湖算是他的第二家乡。他的心里,应该藏有一个沙湖的,这份情感,怕是林雅雯这样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祁茂林说,当年之所以出台那些优惠政策,鼓励私营老板进入沙湖搞开发,也是情势所逼。
“有时候情势逼起人来,真是没办法,你干久了,便知道其中滋味。”祁茂林跟她谈完沙湖开发的前前后后,曾发出这样的叹。当时林雅雯不理解,认为祁茂林在推卸自己的责任,现在,她渐渐懂了,人在位子上,真就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林雅雯一边走,一边乱想。脚下的沙湖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是脚踩到盐碱地上,盐碱咬噬鞋底的声音。这儿的碱是越来越厚了,厚得就跟雪一样,整个北湖白茫茫一片。难怪毛岩松说:“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整个沙漠都要变白。”毛岩松就是毛乡长,他说的折腾,就是县乡关于望草湖的政策。
望草湖最早的开发政策是由县上制定的,当时省上提出一个宏伟构想,要将千里丝绸古道建设为商品粮基地,还制定了详细的发展规划。这样的构想本来跟沙湖县不沾边,沙湖有沙湖的现实,也有沙湖的难处。可偏偏,有人就耐不得寂寞,非要跻身往里凑热闹。这一凑,便凑出一个开发望草湖的远景规划。祁茂林说,这规划县上讨论了几个月,又拿到市里去论证,市里起初不大同意,认为这规划脱离实际,有杀鸡取蛋之嫌。但时任县委书记的朱天成不甘心,他再三强调,在建设商品粮基地这一重大战略举措中,沙湖县绝不能落后,绝不能将自己置之度外。
试想一下,如果将茫茫大漠还有干涸的南北二湖变成油绿的庄稼地,那该是多么壮观的一道风景。不,这不能叫风景,应该叫宏伟蓝图。
朱天成不死心,除了三番五次找市上,重新论证,重新评价,他还四处找专家,找沙湖县走出去的老领导,老关系,让他们为沙湖县的未来鼓噪说话。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很权威地说:“沙湖为什么不能建成商品粮基地?这不是条件允不允许的问题,而是思想认识跟得上跟不上形势的问题。沙湖县有那么多的荒漠废地,为什么不能把它们变成良田?”
就这一句话,市上的态度立刻发生变化,不但很快通过了方案,还专门成立一个工作组,深入沙县,现场督导。于是,在县乡村三级尚未达成共识时,关于开发望草湖的各项优惠政策便已出台。应该说,当时出台的“望草湖十二条”是带有鼓舞性的,对吸收资金,鼓励民间资本进入农业建设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这一点祁茂林也不否认。但错就错在,配套的东西没跟上。县乡村三级都有权批地,都有权搞规划,而且发展到后来,演变成了谁投资谁受益,谁圈地谁卖钱。县计委、乡政府、村委会三家都拥有说话权,但三家的职责权限还有对土地的最终归属一直未得到解决,结果就出现重复出让土地,乡上否决村上,县上否决乡上的恶性否决事件。等发现问题严重到无法收拾时,他们才明白,政令是不能从几个口乱出的,钱也不能谁见了都收。
女县长 第四部分 第八章 茫茫的北湖(10)
“核心问题就是太盲目,认为北湖的土地多得卖不完,经办人员往那儿一站,手指一下,说这块地你开发,这块地就真成你的了。结果,县乡村三级利益分配不公,索性抢着卖,抢着收钱。因为十二条明确规定,收益自支。”祁茂林说。
“还有就是人情地关系地太多,你真是搞不清,哪块地是卖出的,哪块地是送出的。反正到处有人批条子,随时有人打电话,荒芜多年的北湖那两年简直成了香饽饽。如今拿到法庭上的合同,就连当初的经办人员都搞不清,这些合同到底是咋签的。”祁茂林又说。
林雅雯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况,她真是不明白,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怎么会搞得如此混乱?难道就连卖地首先要搞清四址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都不晓得?后来听了祁茂林的解释,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县上和乡上都是按图卖的,图上的确划清了四界,而且哪一块属县管地,哪一块属乡管地,哪一块才是留给村上的都标得清清楚楚。但,图跟实地有严重的误差,而且图上标的什么三道岭子二道沟五道梁都是测绘人员道听途说的,并没实地详查,跟村民们眼里的北湖风马牛不相及,这才引出后面一系列纠纷。
荒唐吗?的确荒唐。但它确确实实就发生了。到现在,有些合同上的地在哪儿,还是说不清。因为当年有一部分人,签了合同并没去开垦,而是玩起了倒卖合同的把戏。如今手持合同的,却冤枉得找不到地。
林雅雯到沙湖县两年多,几乎每两个月就要处理一起土地纠纷案,真是越处理越乱,越调解纠纷越多,到现在她自己也搞不清,同一块地,到底许过多少家主儿。
想到这儿,她不自禁地笑了笑,笑得有几分涩,几分苦,还有几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