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到得凤九手中时,她正带着白滚滚盘坐在一处凌云山头上听风雷之声。133txt急风打在山石上,犹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滚滚听得十分激动,即便头发被狂风吹得稀乱,小脸蛋上却满是正色,小胸膛还一鼓一鼓。
凤九在狂风中头晕目眩地扫完这封信,她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情又要更从容些,虽觉东华这么找她有些离谱,她也不是伤心地远走天涯,如此这般倒显得像是在躲他,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却有什么好躲。她当日离开时并未刻意隐瞒去处,只是白家人看不惯处处刁难东华罢了。不过回头想想,她同东华也的确无甚可说了,再不见也有再不见的好处。
她就在磅礴的风势里头长吸了口气,结果将自己给呛住了。
她不晓得的是,此封信里头,白浅其实对她有些隐瞒。
其间白浅上神确见过东华帝君一面,却并非无意中见到,乃是帝君亲自递帖,邀她去瑶池坐坐赏一赏池中新开的芙蕖。按理说白浅上神虽贵为上神,与帝君相比仍算小辈,长辈招小辈陪着赏一赏花,派个人去通传一声便可,帝君却亲写了帖子给她,帖上的字笔走银钩,颇有风骨。
瑶池旁的小亭中茶香袅袅,二人坐定,袅袅茶香中帝君开门见山问她:“小白可是去了凡界?”
白浅怔了一怔,客气笑道:“司命因同凤九那丫头有些朋友之谊,当初也来问过我,我们白家一向不大管子孙的修行事,我只晓得她如今在外历练,究竟在哪一处历练,却委实不知。”
帝君直直看着她,语声浅浅:“你知道。”
白浅上神脸上的笑便有些收起来,道:“帝君可想听个故事?”不及他回答已接着道,“凤九那丫头厨艺了得,天底下什么菜她都能做,却唯不做一样,便是麒麟株,帝君可知为何?”
自斟了一杯茶水道:“倒并非她厌恶麒麟株的口味或体质与此味蔬菜不合,只因麒麟株独生于西方梵境,不能存活于异地水土。她小时因爱吃麒麟株,花了死力想在青丘培一棵出来,投进去三百年时光,还为此落了课业遭了好几回她爹的毒打,着实费尽心血,可麒麟株依然不能在青丘存活。她被折腾得累了,就干脆彻底舍了它,从今往后遑论关乎麒麟株的菜色,便是吃也不再吃了。”
她看向东华,眼中颇有意味:“那丫头绝起来时比什么都绝,我这个一向冷心冷肺的同她一比,竟可算有一副难得的热心肠,且妙的是那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善感又多情,从未意识到自个儿是颗绝情种,就像她至今不曾意识到她再也不吃麒麟株。”
帝君突然咳了一声,接着便是连串的咳嗽,这一阵咳嗽持续了许久方停下来,声音有些沙哑向白浅道:“你比喻得不错,本君此时便是被她弃了的又一棵麒麟株。”话罢又咳嗽一阵方道,“前一棵因讨不了她欢心,被弃了也不好说什么,本君这一棵,却想着找到她再试一试。”
白浅脸上现出一丝微讶道:“那,这数十亿凡世的赌盘中,便请帝君赌一赌,看你同她有没有缘分罢。”
帝君眼中原本便暗淡的神色在她此言后变得更为暗淡,良久才道:“我们无缘,你让我赌缘分,可能我永远也找不到她。”
白浅原本还算和煦的双眼中渐渐泛上些冷意来,拨弄着手里的茶杯盖慢悠悠道:“帝君既觉得同她原本就无甚缘分,又何必寻她,若诚心想要找她,总该有些办法。”
此事后不久,东华他果然找出别的办法来,便是凤九在藏龙沟里琢磨着打算将来时,收到的这封信里白浅所言。
此信着实令凤九一惊。信中道,是年的五月初五,帝君为新飞升的众仙定阶冠品时,将最后一回开启九天瑶池,允因奇缘而可得飞升的仙者前来施洗尘礼洗去凡尘,此后瑶池将被永久尘封,天庭再不会将以奇缘而证得仙果的仙者列入仙籍宝?。
白浅在信后百般慨叹,道不晓得东华他何时查得了叶青缇之事,此举再明了不过,是在拿叶青缇威逼她,他倒果真是参出来一个寻她的好法子。又道当年父神评介东华的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判他一念为神一念为魔,他此番做法着实欠慈悲心,不知可是失了九住心,直奔着魔道而去了?
凤九拿着这封信,手却有些止不住颤抖。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过。
第二十一章
01
叶青缇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修仙,且只待今日于瑶池洗去凡尘再去大罗天青云殿拜过东君,他便将成为一个仙。
叶青缇犹记得,自己为人的那一世已是四百多年前。
他生于缙朝叶氏,乃永宁侯府的嫡长子。永宁侯府以武传家,每一代永宁侯皆是死在战场上,他爹亦在三十五那年血溅沙场,他袭爵之时,年方十七。
彼时缙朝已是强弩之末,高门子弟泰半纨裤,叶氏子孙却实打实是一众烂葱头里的一窝好葱,叶青缇更是这窝好葱里头拔尖的。照理说叶青缇人长得俊,品行好,门第又高,当为京城诸名门择婿的首选,奈何自缙朝建朝以来,永宁侯府出了名的多寡妇,真心疼女儿的世家大族都不大愿以嫡女相嫁,以至代代永宁侯皆是婚姻艰难,只得寄望于皇帝赐婚。
叶青缇袭爵时,正值边地祸患不歇,是以袭爵后的叶小侯尚来不及等到皇帝的赐婚娶上媳妇儿,便开往战场镇守边关去了,这一镇就镇了五年,彻底将扰边的鞑鞑族给端了。
叶青缇建了奇功,皇帝自然高兴,待他归京后不仅对永宁侯府大加封赏,还将齐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赐婚给他,又赐他一名美人为妾。本朝前代皇帝中倒是有爱赐臣下美人的,但今上活了四十多年在位二十多年却从未赐过美人给臣子,他虽是武将不若文官在官场上的心思绕,此事也感觉有些蹊跷。
一番暗查下来方晓得,赐给他的这位美人竟是皇帝宫中储着的一位陈姓贵人,原本并不得宠,只因在四年前韦陀护法诞上救了不慎落水的今上,倒令今上对她青眼相加起来。据说陈贵人不得宠时对今上仰慕得要死要活,却不知为何,待今上对她情深起来时,又是一副冷淡做派,处处惹怒今上。更有一桩内帷私密,说即便陈贵人一副冷脸,今上也甚为宠爱,宠她四年,这四年间陈贵人却一晚都未让今上近过她的身。
彼时叶青缇正坐在墙头喝酒看月亮,听暗探说到此处,手中的酒坛子啪一声摔碎在地上,愣了良久道:“倒是位奇女子,既然她如此今上都忍了,她还能犯上什么大错,叫今上将她赐给我为妾。”
暗探斟酌片刻方道:“她给……贵妃娘娘写了封情书。”
抬妾不若娶妻,从纳彩到迎亲,依着六礼走下来,将媳妇儿娶进门惯要数月,迎个妾进门不过选定日子从后门抬进来即可。叶青缇自小一心扑在战场上,难得对风月事有什么兴趣,然于这位陈贵人倒是颇有几分好奇。陈贵人进门这一日,叶青缇下书房时虽已是深夜,亦打算前去碧云院会会这位奇女子。
因懒得折腾丫头婆子们前来开院门,叶侯爷直接从碧云院的墙头翻了进去,脚未沾地,却听见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循声望去,眼前铺开一方碧色的荷塘,塘中莲叶田田,数丈之外,竟有白衣女子脚步轻盈,正踏水踩莲追逐塘中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