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明白了王洵,那天晚上要杀光所有俘虏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安西军上下提起“重建大唐”这四个字,就个个热血沸腾,抬起手掌抹了抹他将脸上的血水和泪水,全部抹进了记忆里。咬紧牙关抓紧时间赶路,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周围的一切,不再去听周围任何声音,战马冲刺的速度越来快,越来越快。终于将混乱和血腥甩在了背后,一道巍峨的建筑突然出现在了面前,西京道留守行辕已经到了。
行辕里的人,显然没想到安西军的信使会走得这么快,很多准备都未能做充分,看到刘贵哲甩镫下马,立刻将漆枪架起来,试图组成一道闪着寒光的长廊,却不料其中几根临时从皇宫中找来的漆枪的木柄已经腐朽,与周围的物件稍一碰撞便立刻“筋断骨折”。
“啪嗒!”仓促磨洗干净的枪头落在了地上,溅起几团褐黄色的烟雾,下马威变成了大笑话,持枪者瞪着尴尬的眼睛手足无措,原本被威胁的目标安西军信使刘贵哲,却笑着走上前,先俯身从地上捡起断掉的烂枪头,将其一一交还给士兵手中,然后又缓步退后,退出漆枪长廊的覆盖范围,朝护送自己前来的武将卢渝拱拱手,笑着建议:“通常对待敌国使节的规矩是先让他自报家门,然后再从枪阵下走过,以打击其嚣张气焰,显然孙将军把顺序弄颠倒了,麻烦你进去提醒他一声!”。
“你……”当值守将又羞又气,跺跺脚迈步便往里走“你在这里等着,我家大帅有没功夫见你还两说着呢”。
“不急不急!”刘贵哲笑呵呵地摇头,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无赖顽童般,耐心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令当值守将愈发羞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行辕之内,很快又鼻青脸肿地迎了出来。
“我家大帅命你进去!”一道迎出来的还有几名文武官员,其中一个看上去十分眼熟,却是原龙武军明法参军张忠志,不知道什么时候归降了,孙孝哲已经引其以为心腹了。 “不让我报门而入或者从枪阵下走过去了?”刘贵哲是得了便宜就要占住不放的性格明知故问。
“不用不用!”几个外出负责迎接信使的燕将,满脸尴尬连声回应,“刘将军不要见怪,刚才是底下人瞎胡闹,孙帅知道后已经责罚了他们!”。“刘某也相信以孙孝哲将军的为人,断然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刘贵哲笑了笑,整顿衣衫缓步入内,临走过老熟人张忠志的面前,又将脚步稍稍放缓了些,用眼角的余光朝对方脸上扫了扫轻轻摇头。
“他是什么意思?!”张忠志早就将刘贵哲给认了出来,只是不愿意上前打招呼而已,猛然间发现老熟人好像在向自己使眼色,被吓了一跳,佝偻着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冷汗顺着脊柱淋漓而下。
第五章 双城 (六 上)
孙孝哲在节度使行辕接见了刘贵哲,脸色阴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实说,这次会面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以安西军区区两万兵马想攻破长安这样的千古名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以敌将的性格,在硬攻无望之后,肯定会使一些战场之外的阴损招数,比如攻心、收买、威逼利诱之类,如果不这样做,城外那个家伙就不会枉称封常清老鬼门下的第一“败类”。
他只是没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刘贵哲来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来不知道“忠诚”为何物。一个多月前才于两军阵前叛变到崔乾佑帐下,赌咒发誓说要效犬马之劳;十余天前,为了活命却又重新投靠了安西军;如今他只身进到长安城来,自己稍稍加以恐吓让他再度改换门庭也未必是什么有难度的事情。谁知道对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对劲,居然楞拿着狗肉往国宴上摆。
其他燕军将领对刘贵哲的事迹亦有所耳闻,一个个眉头紧皱,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此人,脸上写满了不屑。
令大伙惊诧的是,面对着如此多双冰冷骄傲的眼睛,刘贵哲却没有立刻被吓尿了裤子,反而带着几分从容不迫,上前见礼通名,将所有使节应该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丝不苟。“末将刘贵哲,此番前来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将此信当面递交给孙将军!”
“拿过来!”孙孝哲轻轻挥手示意亲兵将刘贵哲手上书信接过,随手丢在书案一边继续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帐下已经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居然把你给派了来?!他就不怕你到了我这边骨头一软把安西军情况全都给交代干净?!”
刘贵哲微微耸了耸肩,丝毫不以对方的侮辱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强调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末将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干干送信跑腿的勾当。至于安西军那边的情况,孙将军如果想知道些什么尽管开口发问,便是末将临来之前我家都督没叮嘱向孙将军保密,所以末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主动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让孙孝哲找不到继续出言侮辱的兴趣了。楞了楞,勃然变色:“好一张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来戏弄本帅,来人将他拖出去先打二十个嘴巴,然后看他还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诺!”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卫纵身扑上,将刘贵哲架了起来快步向大厅外。边走刘贵哲吓得额头冷汗直冒,却咬着牙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说。直到快被拖到门口了,才哈哈干笑了两声摇着头道:“孙将军拿末将与古圣先贤相比,末将,哈哈…,末将可真的当…当不起。不过,孙将军可千万叮嘱手下小心些,二十个嘴巴子打完了无论好话坏话末将可就都说不出来了。我家都督私下要求末将带给孙将军的口信,估计孙将军也没机会听到了!”
“谁稀罕你家将军的口信!”孙孝哲的下巴高高的挑起,鼻孔处快速喷出两道白烟“打!狠狠地打,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几时!”
“诺!”亲兵们答应一声拖着刘贵哲继续大步向外走,眼看着就要迈步出门了,刘贵哲当年在龙武军中的老熟人,大燕国西京道屯田副使张忠志,赶紧快步出列俯身在孙孝哲面前,低声劝阻:“大将军息怒!此事着实有些蹊跷,像刘贵哲这种货色,想必安西军也未必看得上。您老今天即便把他打死了,对王洵来说也没任何损失。传扬出去反倒让人觉得咱们大燕国没有气度,连个只身前来下书的使节都不肯放过。”
“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孙孝哲也知道折磨刘贵哲这种人对安西军造不成任何实质性打击,咬了咬牙沉声回应,“这厮以前是个有名的软骨头稍稍吓一吓就跪地叫爷爷的主,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莫非姓王临来之前给他灌了什么汤药不成?!”
“大将军说得对,那厮当年与末将同在龙武军效力,人品着实不堪得很。”张忠志只求找机会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根本没注意到刘贵哲的性格变化。见孙孝哲口风有所松动,赶紧顺坡下驴,“但此时看来大将军光是用强未必能让他屈服,不如先将火气压一压,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说再想其他办法。”
“也好!”孙孝哲不甘心地挥手,“看在你给他求情的份上,二十记掌嘴暂且记下,来人把刘贵哲那厮押回来,本帅还有别的事情问他!”
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背后动静的亲卫们,闻言赶紧又架着刘贵哲转回走到帅案之前,狠狠往地下一掼“扑通!”一声将刘贵哲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刘贵哲先是大声呼痛,随即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没挨成耳光子觉得不过瘾么?”孙孝哲被笑得心烦意乱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呵斥。
“我是笑某些人穿上紫袍,也掩盖不住匪气!”刘贵哲箕坐于地继续冷嘲热讽,“亏得我家都督还说,孙将军虽然在战场上屡次败给了他,却不失为当世少见的磊落英魂,所以明知道刘某胆子小得可怜,还派刘某前来下书。以便他将来能够以此为依据,向朝廷替刘某求情求陛下赦免刘某当日阵前投敌的罪行。呵呵呵呵,今天看来我家都督可真是看走了眼。”
“你……”孙孝哲羞怒交加一张黄脸都憋成了紫黑色,双手扶住桌案强压了半天怒气才喘息着道:“本帅念在与你家都督惺惺相惜的份上,才一再容你放肆,你不要不知进退,反复试探本帅的忍让底限。快说你家都督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给孙某!”
“这个……”刘贵哲故意用眼角的余光向四下撩了撩做出一幅神秘状,“我家都督曾经有言,他的话只能当面说给孙将军一个人听,也只有孙将军一个人听了之后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